第728章 打蛇困局(1/2)
夜幕降临,东都城中渐渐沉寂,唯有宫城方向尚有隐约灯火映照。
许府后园,疏竹掩映、石灯斜照,一座小亭之内却透出一丝温酒之气。
亭内灯火温黄,照得三人面庞半明半暗,酒盏对坐,帛席之上摆着数碟清肴。
许居正与边孟广、霍纲三人,身披便服,围坐一桌,正各自饮着盏中温酒。
“……没想到啊。”边孟广捻着酒盏,望着月色道,“今日,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许居正也抿了口酒,神色却不若往日那般沉稳端肃,而是夹杂着一抹罕见的复杂情绪。他低声道:“谁也没想到。前几日还在担心要被罢相,今日却被推至三相之首。”
“真是峰回路转。”霍纲亦叹了口气,“我也以为,陛下已准备彻底启用新党,咱们不过是被安抚而已。”
说罢,他将酒一饮而尽,神情中既有庆幸,又有深深的后怕。
“说到底,最令人震惊的……”边孟广忽然放下酒盏,眼中闪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还是——魏瑞。”
此言一出,亭中短暂沉寂了片刻。
随后,三人几乎同时苦笑起来。
“魏瑞啊……”许居正仰头看天,幽幽道,“三朝无人敢用之人。今日本以为该是王擎重登台之时,结果陛下竟……把他请了回来。”
“我当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霍纲摇头苦笑,“太和殿上,那道圣旨一出,我看林志远的脸,比煮熟的鱼还白。”
“他的脾气,他那张嘴……咳,想想都头疼。”边孟广忍不住说,“我当年只是与他共议三次案牍,就被他当众斥了两次。”
“我也被他当众责过。”许居正倒不避讳,“他确实是直。可他的直,并非为人所不能容——只是这世间,愿容者太少。”
三人默然。
魏瑞三朝不迁,非因无才,而是因其太“直”。直到让所有皇帝都不敢启用,直到他一张口便能让百官寒心。可今日——陛下却启用了他。
“是胆魄,也是不忌。”霍纲轻声道。
“是。”许居正轻轻点头,“但问题就在这了。”
“你们还记得陛下今朝那句话么?”
“‘蛇已出,该打了。’”边孟广眼神一沉。
“是啊。”霍纲慢慢将酒盏放下,语气缓慢而沉重,“那蛇,指的自然不是旁人——而是新党。”
许居正点头:“这些天,陛下频频启用新党,甚至对清流诸人明面打压……这一切,如今看来,不过是‘引蛇出洞’。”
“可问题是,蛇是引出来了,接下来——打得掉么?”
三人沉默。
亭中夜风穿竹,吹动几人衣袂,带起盏中余香。
“这些天,新党上位者甚多。”边孟广眉头紧蹙,“不论是刑部、户部、御史台,甚至礼部都有林志远一脉插手之人。这些人一朝罢尽,谁接?”
“原本若是一步步逐出,尚可从容布置。”霍纲摇头叹息,“如今这样……动手太猛,怕是新党若真联手反扑,朝局动荡,难以为继。”
“陛下有心谋断,可这盘棋,是否太快了些?”边孟广语气略有担忧。
“不是快,是太敢。”许居正语气冷然,“从今日看,陛下不是在排除新党,而是在重构朝堂。”
“重构?”霍纲一惊。
“你们想想。”许居正低声道,“左相我等本以为会是林志远;结果,是你。”他看向边孟广,“且你与我皆非密交之人,连王擎重都未上中相之位,反被魏瑞空降而入。”
“这不是分权,而是夺权。”他吐出这几个字,语气缓慢,“并且是,彻底性的夺权。”
“可这样一来……”边孟广眉头深皱,“新党会反扑。”
“必然。”许居正冷冷一笑,“而且,新党若急切联手,打出的就是‘稳国之声’。”
“毕竟,满朝衙署一大半文官,都是他们旧部,陛下若一纸诏令尽逐之,整个东都政务,怕立刻瘫痪。”
“那怎么办?”霍纲声音微紧,“难道我们……要放任不管?”
许居正摇头:“不是不管。而是——陛下自己恐怕都知道,这一仗,不是一日能打赢。”
“他敢启魏瑞,是在立威;他敢用边孟广,是在取信;他将我推上大相,是在封喉。”
“封谁的喉?”
“——封新党的喉。”
“告诉他们,再闹,再推,再联手,皇帝也不依了。”
“可陛下,怕是托大了。”霍纲低声,“蛇虽出,但多如藤蔓,一斩不断。”
“这朝堂,真的……还撑得住这一场变局吗?”
三人皆无言。
不时。
亭中酒意已散,风声却起。
许居正拂袖斟酒,袍袖轻摆,盏中微微荡出一圈涟漪。他低头看了眼这圈涟漪,忽而叹息了一声:
“打蛇容易,打死难。”
霍纲靠在一侧石柱,神情沉肃,低声道:“若不打,朝局迟早被反噬;可若要打,如何打?”
“当断则断,不然反受其乱。”边孟广皱着眉道,“新党之人,已非一朝养成,林志远与王擎重皆非庸才,陛下若真意清洗,不能迟疑。”
许居正却摇了摇头:“打,当然要打。但现在的问题是,打完之后,谁来补?”
三人皆沉默了。
“今日之朝局,看似清流占了上风,实则虚浮。”霍纲缓声说,“我们有大相,有左相,有陛下信任,可细观六部之中,有哪一部不是新党执笔?”
“如今朝局,大势已定。”
“我们真正的难处,不在今日,而在明日。”
霍纲抬眼看他,眉头微皱:“是啊……这么一想,打蛇还真不是个好办的事情啊……”
“补缺。”许居正将酒盏放下,语气低沉,“我们清流,撑得住上位者三两人,撑不住三百府台、六部司署。”
“陛下要打蛇,咱们都看出来了。新党从中枢至地方,恐怕都要洗牌。”
“可问题来了。”他一顿,语气更低,“拔了林志远的人,谁来补?”
这句话出口,小亭顿时安静下来。
边孟广缓缓将酒盏放回案上,眉头皱成川字,眼神沉了下去:“……这才是真正的麻烦。”
“打他们,容易。”霍纲接道,“他们贪,他们狂,他们目中无人,有错处就能罚,有言罪就能逐——”
“可把他们全拔了,朝廷怎么办?”
“这朝廷,还怎么转?”
许居正闭了闭眼,低声道:
“吏部十三司中,有九司是林志远、王擎重提拔的亲信;礼部上下,大半出自新党学脉;工部与盐铁,更是多年累积的骨干,几代递用,根深叶茂。”
“这些人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而是今日朝政真正的‘手脚’。”
“如今若照陛下之意,把这些蛇一条条都打了……那天子的船桨,还剩几根?”
边孟广手指轻轻扣着案几,一字一顿道:
“清流中人,多是守道、持节、讲学之士,长于议政、善于谏言,却未必习得庶务执政。”
“若真叫这些人替补上去,可能连如何拟一道粮折、发一道银契都不清楚。”
“再者……地方官缺,谁补?司吏空缺,谁替?三司六部一旦抽空,整个中枢就要陷入停滞。”
“朝政不能断线,庶务不能悬空。”霍纲轻轻摇头,“这不是打蛇,是砍腿。”
“不是毁党,是自毁。”
话至此处,三人俱都陷入沉思。
灯火如豆,烛影微微摇曳,映得他们面色愈发沉重。
“我们不是怕陛下打。”许居正轻声道,“而是怕他打完之后,根本没人可用。”
“新党错归错,他们掌事太久,这些年来,真正的才俊、实干,十有七八都在他们手中。”
“我们若贸然换将,便是逼一个垂危病人当场换血。”
“天子要的是改革,是新局,是洗旧布新。可这局该如何换?”
边孟广喃喃道:“怕的不是换局,而是没人接局。”
“如今之计,要么——不打。”霍纲苦笑,“留他们一命,用他们之才;要么,就得立刻培养、推举、补上人手——可这事,哪是一时能成的?”
“清流这些年只讲声名,不讲权事,不肯入司、不肯下县,不肯走‘庶职之途’,如今一朝要人,却发现根本没人肯干。”
“便是肯,也不熟政。”
“临事不决者不可主事,眼下清流中人虽有风骨,可真能独当一面者……也就是我们三四人。”
“再往下推,全是空架子。”
三人再次沉默。
这才是他们最大的忧虑。
不是怕陛下不打,而是怕打得太快。
不是怕新党反扑,而是怕清流接不住手中的权柄。
“这便是……”许居正低声道,“过去我们清流一直引以为傲的‘不染污泥’,到了今日,却成了‘无人可用’的实病。”
“若陛下明日发话,命你我三人再举百人执政,你举得出来吗?”
他看向边孟广。
边孟广沉默了片刻,轻轻摇头:“最多三十人。”
“再下去,就是听书不听令之徒、空有清誉的纸上学士。”
许居正又看向霍纲。
霍纲叹了口气:“我军中可推者,仅五人。”
“其余皆旧人,不是新党提拔,便是局中观望者。”
“若我撤一人,无人可补。”
这一次,三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案上的酒早已冷了,茶香也随风吹淡了。
“所以,”许居正低声道,“不是不愿打。”
“是打了之后,我们反而无颜去见陛下。”
“因为我们……补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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