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潘璋(2/2)
潘璋看着对岸连绵数十里的蜀军营寨,像一条长长的蛇,盘踞在长江南岸,心里的火直往上冒。
\"陆逊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他在帐中来回踱步,手里的马鞭被攥得发白,\"蜀兵都快打到家门口了,他还整天在营里看书!再不出战,咱们都得变成刘备的刀下鬼!\"
帐外传来脚步声,朱然掀帘进来,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劝:\"潘将军稍安勿躁,陆都督自有安排。\"
\"安排?我看他是怕了刘备!\"潘璋把马鞭往地上一摔,\"想当年咱们擒关羽时,哪有这么多废话?直接一刀下去,什么都解决了!\"
朱然叹了口气:\"将军忘了合肥之战?那时咱们急于求成,结果吃了大亏。陆都督让咱们坚守,怕是在等蜀兵懈怠。\"
潘璋却听不进去,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几个亲兵去了陆逊的大帐。
只见陆逊正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卷兵书,旁边的沙盘上插着密密麻麻的小旗,代表着蜀吴双方的营垒。
“都督!”潘璋大步流星闯进去,抱拳行礼时带起一阵风,“末将请战!愿率本部人马渡河,直取刘备中军!”
陆逊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潘将军可知刘备帐下有多少百战老兵?”
“管他多少!”潘璋梗着脖子,“末将手下的弟兄,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当年张辽的铁骑都挡不住咱们,还怕这些蜀兵?”
“将军请看。”陆逊指向沙盘,指尖划过南岸的密林,“刘备把营寨扎在树林里,看似隐蔽,实则隐患极大。如今已是盛夏,天干物燥,若用火攻……”
潘璋猛地瞪大眼睛,仿佛一道闪电劈开脑海。
他虽不读兵书,却打了半辈子仗,自然明白火攻的厉害。“都督是说……”
“再等等。”陆逊放下兵书,语气斩钉截铁,“等蜀兵的锐气再磨一磨,等东南风起的时候。”
这一等,又是半个月。
蜀兵每日在对岸叫阵,骂吴兵是缩头乌龟,潘璋的部下听得牙痒,好几次差点忍不住冲出去。
潘璋把自己关在帐里,对着狗蛋的骨灰罐喝酒,喝多了就骂:“刘备老匹夫,等老子出去,定把你的胡子揪下来当马鞭!”
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夜晚,陆逊的传令兵来了:“都督有令,三更时分,潘璋将军率五千精兵,携带火具,袭击蜀营冯习部!”
潘璋“嚯”地站起来,眼里的血丝都亮了。
他连夜召集士兵,每人分发两束浸透油脂的干草,一把火石,自己则换上轻便的皮甲,腰间别着那柄斩过逃兵的大刀。
三更的江面静得可怕,只有船桨划水的声音。
潘璋站在船头,望着对岸的蜀营,灯火像散落的星星,大部分帐篷里已经熄灯,只有巡逻兵的火把在黑暗中移动。
“都给老子记住!”他压低声音,唾沫星子溅在身前士兵的脸上,“不准喊杀,不准恋战,烧了营寨就往回撤!”
船刚靠岸,士兵们就像狸猫一样钻进树林。
蜀营的哨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捂住嘴拖进草丛。
潘璋带着人摸到冯习的主营外,见帐篷的帆布被风吹得鼓鼓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掏出火石,“咔嚓”一声擦出火星,引燃了手里的干草。
火舌舔上帆布的瞬间,他猛地将火把扔了进去,转身就喊:“撤!”
风助火势,不过片刻功夫,整个冯习营就成了一片火海。
睡梦中的蜀兵被浓烟呛醒,光着脚从帐篷里冲出来,迎面撞上的却是烧塌的梁柱。
哭喊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混在一起,比白天的叫阵声还要震耳。
潘璋在火光中回头,看见冯习提着长矛冲出来,战袍被火星烧得冒烟。
“冯护军!别来无恙啊!”他大笑一声,挥刀迎上去。
两人交手不过三回合,潘璋就瞅准破绽,一刀劈在冯习的肩胛上,那柄长矛“哐当”落地。
“杀了他!”潘璋的亲兵一拥而上,乱刀杀死了冯习。
他却没恋战,指着火势蔓延的方向喊:“往东边烧!把刘备的连营都串起来!”
东南风越刮越猛,火借风势,从冯习营一路烧到张南营,又窜向傅彤营。
七十里连营像一条被点燃的长蛇,在黑夜里发出凄厉的嘶鸣。
刘备站在中军帐前,看着冲天火光,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马鞭都被攥断了。
潘璋带着人在火海里冲杀,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水。
有个蜀兵举着刀从侧面砍来,他头也不回,反手一刀就削掉对方的脑袋。
“璋哥!这边有个大帐篷!”一个老兵喊着指向不远处,那帐篷的旗杆上挂着“汉”字大旗,想必是个不小的官。
潘璋冲过去,一脚踹开帐门,见里面堆满了粮草,还有几个吓得发抖的文官。
“烧!”他一声令下,士兵们把干草扔进去,火苗“腾”地蹿起三丈高。
他靠在帐外的柱子上喘气,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号角声——是陆逊的总攻信号。
整个夷陵战场都沸腾了。
朱然的水军顺流而下,撞断了蜀兵的浮桥;韩当的骑兵在岸上追杀溃兵;潘璋则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直插刘备的退路。
他杀得兴起,索性解了皮甲,光着膀子挥舞大刀,胸前的伤疤在火光中像一条条扭动的蜈蚣。
天快亮时,火势渐渐小了。
潘璋站在一片焦土上,脚下踩着烧变形的兵器,身边是堆积如山的尸体。
有士兵来报:“将军,刘备带着残兵往白帝城跑了!”
他想追,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不追了。”
他摆摆手,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让弟兄们……找口水喝。”
那天的太阳升起来时,照在潘璋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
他望着江面上漂着的蜀兵尸体,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发干的酒肆里,王老板问他:“你说的富贵,到底是啥样?”
现在他知道了。
富贵不是喝不完的酒,不是花不完的钱,是站在这片用敌人尸骨铺成的土地上,看着身后的弟兄们活下来,看着江东的旗帜还在风中飘扬。
夷陵之战的硝烟还没散尽,魏国的大军就杀到了南郡。
夏侯尚带着数万兵马,把江陵围得像铁桶,浮桥横跨江面,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潘璋接到驰援命令时,正在半州的军市上给弟兄们分战利品——有蜀兵的锦缎,有刘备帐里的好酒,还有几匹西域来的宝马。
“将军,江陵快撑不住了!”传令兵的甲胄上还沾着血,“朱然将军派人突围,说城里的箭快用完了。”
潘璋把手里的酒坛往地上一砸:“都别抢了!跟老子去救江陵!”
他翻身上马,那匹刚缴获的宝马扬蹄嘶鸣,仿佛也知道战事紧急。
大军行至江陵上游五十里处,潘璋勒住马。
只见魏军的浮桥横跨江面,桥上的士兵往来如梭,像一条源源不断的毒蛇。“夏侯尚这老小子,倒会省事。”他啐了一口,眼睛却在打量两岸的芦苇荡。
“将军,咱们直接冲过去?”副将问。潘璋摇摇头,指着芦苇:“去,让弟兄们砍芦苇,扎筏子。”
士兵们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了。不到半天功夫,就扎了百十个大筏子,每个筏子上都堆着干燥的芦苇。
潘璋看着日头偏西,突然下令:“把筏子推下水,点火!”
火筏顺着水流漂向浮桥,刚开始魏兵没在意,以为是吴兵的什么新花样。
等筏子靠近了,才发现上面燃着熊熊大火,想要拦截已经来不及。
干燥的芦苇遇火就着,很快就引燃了浮桥的木板,桥上的魏兵惨叫着掉进江里,没掉下去的也被烧得焦头烂额。
“冲!”潘璋一马当先,带领骑兵从岸上杀过去。
夏侯尚没想到吴兵会用这招,浮桥一断,北岸的魏军成了孤军,顿时乱了阵脚。
潘璋的大刀劈断了魏军的帅旗,惊得夏侯尚的战马人立起来,差点把他掀下去。
“潘璋匹夫!”夏侯尚又惊又怒,挥枪刺来。
潘璋不闪不避,用刀背一格,震得夏侯尚虎口发麻。
两人在火光中你来我往,战了二十多个回合,潘璋瞅准机会,一刀削断对方的枪缨,吓得夏侯尚拔马就跑。
魏军没了主帅,跑得比兔子还快。
潘璋追到江边,见浮桥已被烧断,索性让人把缴获的粮草都扔进江里:“让夏侯尚老小子喝西北风去!”
江陵之围解了,朱然拉着潘璋的手,眼眶都红了:“文珪,若非你来得及时,我这江陵城怕是要易主了。”
潘璋咧嘴笑,露出两排黄牙:“都是自家兄弟,说这些干啥?走,喝酒去!”
那天晚上,两人在江陵城头喝到天亮。朱然说:“文珪,你现在也是封疆大吏了,该学着稳重些。”
潘璋却把酒杯往城砖上一磕:“稳重能当饭吃?老子就是这脾气,改不了!”
他确实改不了。
回半州后,他又开始折腾——把军市扩大了三倍,让商人把江南的丝绸、蜀地的茶叶都运过来,甚至还弄了几个西域的舞姬,在营里搭了戏台。
有人告到孙权那里,说潘璋私设军市,中饱私囊。
孙权却只是笑笑,在奏折上批了四个字:“随他去吧。”
他知道潘璋的毛病,却更清楚,这匹野马虽然难驯,却能替他守住江东的疆土。
嘉禾三年的冬天,潘璋病倒了。
不是战场上的刀伤复发,而是常年喝酒伤了肝,咳嗽起来像破风箱,整夜睡不着觉。
他躺在建业的府邸里,这宅子是他去年从一个富商手里“换”来的,雕梁画栋,比太守府还气派,可他却觉得不如半州的军帐睡得踏实。
“将军,喝药了。”侍女端着黑漆漆的药碗进来,吓得大气不敢出。
潘璋这两年脾气更坏了,稍有不顺便打骂下人,府里的仆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他挥挥手,把药碗打翻在地上:“拿酒来!”
儿子潘平从外面进来,见地上的药汁,皱着眉说:“爹,太医说了,您不能再喝酒了。”
潘平不像他,生得白净瘦弱,整天捧着书本,见了血就发抖,父子俩没少吵架。
“你懂个屁!”潘璋瞪起眼睛,“老子喝了一辈子酒,打了一辈子仗,现在喝碗酒都要看人脸色?”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侍女赶紧递上帕子,上面沾着点点血迹。
潘平的眼圈红了:“爹,您就听太医的吧。儿子已经让人去请最好的郎中了。”
潘璋却不看他,目光落在墙角的铁剑上。
那是他从发干带出来的第一柄剑,剑鞘早就磨没了,剑身布满豁口,却被他擦得锃亮。“平儿,”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知道爹为什么总跟你发脾气吗?”
潘平摇摇头。
“爹这辈子,没读过书,没学过礼,就知道砍人、喝酒、赚钱。”潘璋喘着气,“可爹知道,这世道,光靠读书是没用的。
你看那些文官,写奏折骂我奢侈,骂我残暴,可真到了战场上,还不是得靠咱们这些粗人拼命?”
他指着窗外:“江东的江山,是孙权的,也是咱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爹不求你像我一样打仗,只求你别丢潘家的脸。”
潘平跪在地上,眼泪掉在青砖上:“儿子知道了。”
没过几天,孙权来看他了。
御驾亲临,整个府邸都惊动了,潘璋却挣扎着要下床接驾。
“文珪,躺着吧。”孙权按住他的肩膀,见他瘦得脱了形,心里不是滋味,“当年在阳羡,你说要让弟兄们吃饱饭,现在做到了。”
潘璋咧嘴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陛下还记得……”
“怎么能忘?”孙权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枚溧阳侯的金印,“当年你擒关羽,朕赐你溧阳侯,可惜你一直没机会去封地看看。等你病好了,朕就准你去溧阳养老。”
潘璋却摇摇头,指着帐外的士兵:“臣……臣想回半州。那里有弟兄们的坟,有军市,臣死也要死在那儿。”
孙权叹了口气,点点头:“好,朕送你回去。”
回半州的路上,潘璋躺在马车里,意识时好时坏。
迷糊中,他好像又回到了发干的街巷,王老板举着算盘追他,狗蛋跟在身后喊“璋哥”,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把少年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王老板,欠你的酒钱……”他喃喃自语,嘴角带着笑,“等我……等我富贵了……十倍还你……”
马车到半州时,潘璋已经没气了。
他的手里还攥着那枚溧阳侯的金印,脸上的表情很安详,像是终于喝到了那杯赊了一辈子的酒。
孙权听说他死了,罢朝三日。
有人说该抄没他的家产,因为他搜刮了太多民脂民膏;有人说该厚葬他,因为他为吴国立下了汗马功劳。
最后,孙权下令:潘璋的部曲由吕岱接管,他的妻子赐田宅五十家,儿子潘平虽品行不端,也免了流放,只贬为庶民。
多年后,半州的军市依旧热闹,卖酒的老板会跟客人说起当年的潘将军:“那可是个奇人啊,喝最烈的酒,打最硬的仗,骂起人来能把死人骂活,可真到了要紧关头,却能把命豁出去护着弟兄们……”
客人问:“那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老板想了想,给客人满上酒:“这世上的人,哪能只用好坏分呢?你喝了这杯酒就知道,辣的是他的脾气,烈的是他的骨头,咽下肚去,暖的是江东的江山啊。”
酒液入喉,辛辣滚烫,像极了那个叫潘璋的男人,一生不羁,却终究把自己烧成了照亮江东的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