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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焚世仁学(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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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6年深秋的南京,凉意已浓。

秦淮河水,裹挟着两岸的脂粉香、酒肉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沉甸甸地向东流去。

谭嗣同独自站在河畔石栏边,一身半新不旧的深蓝长衫,裹着他颀长而略显清癯的身躯,恰似岸边一株孤峭的瘦竹。

他刚刚领了候补江苏知府的官凭印信,沉甸甸的乌木匣子被随从小心捧着,但这顶“官帽”戴在头上,非但无一丝暖意,反觉寒气直透骨髓。

官帽下,压着的是他一颗滚烫而焦灼的心。

父亲谭继洵,那位远在湖北巡抚任上、一生谨守官箴的父亲,耗尽心力为儿子谋得这条看似安稳的仕途。然而这“安稳”,对谭嗣同而言,无异于一副精致的镣铐。

他眼前晃动着父亲来信中那力透纸背的叮嘱:

“嗣同吾儿,此缺虽候补,然在江南富庶之地,实乃上选。务必收敛锋芒,静待实授,勤勉王事,光耀门楣……”字字句句,如同绳索,勒得他几乎窒息。他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水腥的凉气,将那沉甸甸的乌木匣子推得更远些。

目光投向河面。画舫雕梁画栋,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飘来,间或夹杂着狎客们肆意的调笑。

而就在几步之遥的桥洞阴影下,几个蜷缩的人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破败的衣衫下,嶙峋的骨头几乎要刺破皮肤。

一只枯瘦的手伸向岸边被污水浸透的烂菜叶,动作迟缓得如同垂死的虫豸。

秦淮河,这条流淌了千年富贵与风流的水脉,此刻在他眼中,正像一道巨大的、淌着脓血的伤口,横亘在帝国膏腴的腹地。

一边是穷奢极欲,醉生梦死;一边是奄奄一息,无声无息地腐烂。

他紧紧攥着冰冷的石栏,指节发白,胸中一股悲愤之气翻腾不息,几乎要冲破喉咙。

这腐朽透顶的网罗,层层叠叠,捆缚着四万万生灵,也捆缚着他自己!一股强烈的冲动在心底嘶吼:冲出去!必须冲出去!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刺目的画舫与桥洞下的惨状,大步离去。

随从捧着那象征候补知府身份的乌木匣子,小跑着跟上,却见他背影决绝,仿佛要甩脱身后整个沉沉欲坠的世界。

黄浦江浑浊的江水拍打着外滩驳岸,汽笛声此起彼伏,带着一种睥睨一切的傲慢。

谭嗣同站在熙攘的人群边缘,望着那些高耸入云的洋行大楼。

花岗岩的墙体冰冷而坚硬,巨大的玻璃窗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衣着光鲜的洋人,无论男女,昂首挺胸地走在宽阔整洁的便道上,皮鞋敲击路面,发出清脆而傲慢的声响。

他们身边跟着的仆役,多是面色麻木的华人,弓着腰,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让开!让开!”一个粗暴的声音响起。谭嗣同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印度巡捕,头缠红布,正挥舞着警棍,恶狠狠地驱赶着几个在洋行门口稍作停留、好奇张望的中国小贩。

小贩们惊恐地挑起担子,踉跄着躲开,扁担筐篓撞在一起,发出哗啦的声响。

那巡捕犹自不解气,用警棍指着他们仓皇的背影,叽里咕噜地用谭嗣同听不懂的洋话大声呵斥着,脸上满是轻蔑与不耐烦。

谭嗣同感到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变得滚烫。

他下意识地向前踏了一步,拳头在袖中捏紧。

就在这时,他感到衣袖被人轻轻拉了一下。是随他同来的友人,一位在上海报馆做事的同乡,脸上带着深深的无奈和劝阻的意味,低声急促道:“复生兄!不可!这里是租界……洋人的规矩……”

谭嗣同的脚步生生顿住。他死死盯着那个耀武扬威的巡捕,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巡捕的目光扫过人群,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掠过谭嗣同紧握的拳头和愤怒的眼睛时,嘴角竟扯出一丝不屑的冷笑,仿佛在欣赏一件不值一提的玩物。

耻辱!巨大的耻辱感像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愤怒,让他浑身发冷,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任由那冰冷的无力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哪里是什么“万国通商”的乐土?分明是砧板!

四万万同胞,不过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这华洋杂处之地,赤裸裸地撕开了“天朝上国”最后一块遮羞布,将那积弱积贫、任人宰割的惨状,血淋淋地呈现在他面前。

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入他的骨髓——这网罗,不仅在内,更在外!

腐朽的帝国内部之网尚未冲破,外面这由坚船利炮构筑的、更加野蛮冰冷的铁网,已然当头罩下!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喧嚣江岸。

身后,那巡捕的呵斥声和洋行大楼冰冷的阴影,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他的心上。

冬日的寒意被湘江的湿气浸润得更加刺骨。长沙的街头巷尾,却涌动着一股与季节截然相反的、压抑不住的燥热。

谭嗣同踏进“时务学堂”的门槛,一股混杂着劣质烟叶味、廉价墨汁味和年轻人蓬勃汗味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没有秦淮河的脂粉,没有外滩的冰冷傲慢,有的是一张张年轻得发亮、却又因忧愤而显得格外沉毅的面孔。

讲堂里,人头攒动。讲台上站着的正是梁启超,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名动天下。

他并未穿长衫马褂,一身裁剪合体的深色西装,衬得身形挺拔,短发精神奕奕。

此刻,他正讲到激愤处,声音清亮,带着岭南口音特有的穿透力,手臂有力地挥动着:

“……今日之中国,譬犹病大痈于膏肓!朝廷之上,衮衮诸公,犹抱残守缺,视西学如洪水猛兽!殊不知泰西诸国,政教修明,格致日新,船坚炮利,皆有其道!我辈若再因循守旧,墨守祖宗成法,不思变革,则国亡无日矣!”

“好!”台下爆发出一阵压抑着的、却充满力量的喝彩。

年轻学子们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有人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谭嗣同静静地站在后排,目光灼灼地望着台上那个充满锐气的青年。

梁启超所言,句句如同重锤,敲击在他久已郁结的心头。

那“冲决网罗”的念头,不再是秦淮河畔模糊的悲愤,不再是外滩边冰冷的耻辱,在这里,在梁启超铿锵的话语和学子们灼热的目光中,它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强烈、无比具体!变革!唯有彻底的、摧枯拉朽的变革,才能挽救这个垂死的国家!

讲学结束,人群散去,留下满室蒸腾的热气和思想的余韵。谭嗣同与梁启超在学堂后院一间简陋的书房里坐下。

桌上清茶两盏,窗外是潇潇的冷雨敲打着枯竹。

“卓如兄今日所论,振聋发聩!”谭嗣同由衷赞叹,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冲决网罗’四字,直指根本!我心中久有此念,却如鲠在喉,不得其门而出。”

梁启超眼睛一亮,放下茶盏:“复生兄亦有此感?

这网罗,便是那三纲五常的桎梏,是那科举八股的牢笼,是那闭关锁国的愚昧,更是那昏聩颟顸的朝廷!层层叠叠,缠得我华夏气脉断绝,动弹不得!”

“何止于此!”谭嗣同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踱了两步,仿佛要将胸中块垒踏碎。

“我在南京秦淮,见饥民倒毙,朱门酒臭!在上海租界,见华人为奴,洋人耀武!这网罗之内,是民不聊生,纲纪废弛;网罗之外,是强敌环伺,虎视眈眈!此等局面,非以雷霆万钧之力,破而后立,断无生路!”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蕴含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梁启超深深地看着他,这位年长自己近十岁的巡抚公子,其忧愤之深、见识之锐、决心之坚,远在自己想象之上。

“破而后立……说得痛快!”梁启超击掌,“然则,破网之利器何在?立国之根基何存?复生兄可有深思?”

谭嗣同停下脚步,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雨幕,眼神却穿透了雨雾,变得无比深邃。

“利器?根基?”他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不在坚船利炮,不在奇技淫巧,更不在那‘中体西用’的折中把戏!其根本……当在人心,在一种足以贯通天地、融合古今、联结中西的‘大仁’之道!”

“大仁之道?”梁启超身体微微前倾,眼中充满了探询与期待的火光。

“正是!”谭嗣同霍然转身,目光如电。

“此‘仁’,非腐儒口中空谈之仁,非君王标榜的假仁!此乃宇宙之本体,生民之通性!它必须能‘通’——通上下,消弭君臣贵贱之隔阂;通中外,破除夷夏之大防;通人我,视天下为一家;甚至……通生死!唯有确立此‘仁’之大道,以此为基,破除一切阻隔人心、阻隔生机的网罗,汲取古今中外一切有益之学、有用之技,方能再造一个平等、自由、富强的中国!”他的声音在小小的斗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火星,带着燎原之势。

窗外雨声渐密,书房内,思想的惊雷却已轰然炸响。

梁启超屏息凝神,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眼前这位同道的灵魂图景,那是一片辽阔而炽热的原野,燃烧着对旧世界的彻底否定和对新生的无限渴望。

夜深了。南京寓所的书房,窗纸被烛光映得昏黄一片。

白日里秦淮河的污浊、外滩的耻辱、时务学堂的激辩,此刻都沉淀下来,化为一股汹涌澎湃的洪流,冲击着谭嗣同的笔端。

他端坐在书案前,案头堆满了书籍卷册:中国的经史子集,纸张泛黄,墨迹古旧;西方的政论译着,硬壳精装,散发着新鲜的油墨气味;

还有从上海带回的各种新式报刊,字里行间充斥着“变法”、“维新”、“格致”等字眼。这些不同时空、不同源流的思想,如同散乱的星辰,在他胸中激烈地碰撞、融合。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手腕悬停。千头万绪,万语千言,如同咆哮的江河,在他脑海中奔腾冲撞,却一时找不到宣泄的闸口。

从何处落笔?如何将这心中熔岩般喷薄的“仁”道,将这冲决一切网罗的呐喊,化为足以惊世、足以传世、足以立世的不朽文字?

“夫仁,以太之用……”他写下第一句,随即重重划掉。太玄虚!太学究气!不是他心中那炽热燃烧、能贯通生死的“仁”!

“网罗重重,生民涂炭……”又写下一句,再次划掉。

太直露!太像檄文!缺少那统摄乾坤的哲学根基!

他烦躁地掷笔于案,墨点溅在宣纸上,洇开一团污迹。他猛地站起,在狭小的书房里来回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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