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父与子(1/2)
乾清宫东暖阁,窗棂透进来的秋阳金灿灿地铺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将沉郁的龙涎香气也染上了一层流动的暖意。康熙帝并未像往常那样闭目养神,而是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后,手里捏着一份墨迹淋漓的奏折,目光沉沉。太子胤礽依旧坐在下首那张圈椅里,病容清减,眼神却专注而锐利,仿佛沉入字里行间的较量。胤禛一身石青色亲王常服,垂手肃立在御案另一侧,身形笔直如标枪,目光随着康熙指尖的移动而流转,如同最沉静的影子,汲取着每一缕真意。
殿内只闻朱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纸张翻动的轻响。这份沉静,是帝王权柄无声的运转,也是胤禛心中惊涛骇浪的归墟。前世他登临九五,披荆斩棘,摸索着冰冷而残酷的帝王之道,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无人指引。而今,这御案旁,皇阿玛的每一句提点,太子二哥看似随意却字字珠玑的剖析,都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精准地插入他记忆深处那些曾经晦涩难解、只能靠血泪去验证的锁孔。
醍醐灌顶!
康熙的指尖在奏折上某处轻轻一点,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看看这个。江南织造李煦,奏报江宁、苏州两处织造局,亏空库银三十余万两。”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扫过胤禛,“银子去了何处?织工懈怠?丝料腾贵?还是……”他顿了顿,指尖在那苏州”二字上重重一叩,“落进了某些人的口袋?老四,你说说,这窟窿该怎么补?既要堵住,又不能逼得狗急跳墙,断了江南贡赋这条脉。”
胤禛心头一凛。这绝非简单的查账追赃!江南织造,隶属内务府,是皇家的钱袋子,更是盘踞在江南财赋重地的一条根系庞杂的巨藤。李煦此人,在江南经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与盐商、地方官乃至京中某些势力,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三十万两亏空,是冰山一角,还是冰山本身?贸然深挖,牵一发而动全身,震动的不止是江南官场!
前世处理这等棘手事,他必以雷霆手段,彻查到底,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可那样做的结果,往往是激起更强烈的反弹,最终伤及的还是朝廷的根本。昨日太子那句“水至清则无鱼”的回响,如同警钟,在此刻骤然敲响。
胤禛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骨子里那点铁血肃杀的冲动,垂眸沉吟片刻。皇阿玛考的是堵窟窿的法子,更是驾驭之道。他抬眼,目光沉静如水,声音平稳无波:“回皇阿玛,儿臣以为,银子自然要追。但不必立时三刻,赶尽杀绝。”他清晰地捕捉到康熙眼中一闪而过的审视,继续道,“李煦久在江南,熟知内情。可着其戴罪立功,限一年之期,将亏空之数填补入库,以观后效。此为其一。”
“其二,”他语速不急不缓,“另派户部精干司官两员,赴江宁、苏州协理织造事务,名为辅助李煦梳理账目、督催工役,实为暗中监察其动向,详查亏空根由,密折直奏。如此,以臣制臣,使其不敢懈怠,亦不敢再生妄念。”
话音落下,暖阁内一片寂静。太子胤礽搁下手中的笔,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一丝极淡、却带着深意的了然。康熙的目光在胤禛脸上停留了足有数息,那深邃的眼底,方才的审视渐渐褪去,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如同冰河乍裂的一线微光。
“嗯。”康熙缓缓靠回明黄锦缎的炕靠上,捻动着手腕上的沉香佛珠,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松弛,“分寸拿捏得准了。既点了要害,又留了余地。知道用好。”
一个好字,分量极重。胤禛只觉得心头那块无形的巨石骤然一轻,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这不仅仅是策略被肯定,更是他长久以来摸索、碰壁、甚至付出惨痛代价才领悟的帝王心术,在皇阿玛三言两语的拨点下,豁然贯通!前世孤身跋涉的迷雾,今生竟有灯塔在前方清晰引航。这份被引领、被点化的明悟,远胜任何冰冷的御座带来的满足。他深深一躬:“儿臣愚钝,全赖皇阿玛与太子二哥点拨。”
康熙摆了摆手,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疲态,却透着欣慰:“行了,这份折子,就按你的意思拟个章程出来。保成,”他看向太子,“你精神短,也歇歇。”
“是,皇阿玛。”胤礽微微颔首,脸上倦色更深。
胤禛行礼告退,捧着那份关于江南织造亏空的奏折,步履依旧沉稳,心绪却如同涨潮的海。刚步下乾清宫的台阶,梁九功便从一旁悄步跟上,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王爷辛苦。万岁爷念着您,特意让御膳房备了几样细点,有福晋爱吃的枣泥山药糕和牛乳菱粉香糕,还有新贡的雨前龙井,命奴才给王爷带上。”一个沉甸甸的朱漆食盒递了过来。胤禛接过,指尖触到那温热的盒壁,心头那点激荡的暖流愈发清晰。这细微的关切,是君恩,更是父爱。他颔首:“有劳谙达,代本王叩谢皇阿玛恩典。”
马车驶离宫门深长的甬道,秋日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入车厢。胤禛靠着车壁,闭上眼。方才乾清宫的一幕幕在脑中清晰回放。皇阿玛指尖敲在奏折上的笃定,太子二哥眉宇间洞悉世事的疲惫,还有那句点破迷津的“水至清则无鱼”,这一切,都与他前世独自在养心殿熬过的无数个冰冷长夜截然不同。原来,帝王之路并非只有孤寒,也可以有父辈的指引。一种深沉的孺慕之情,悄然滋生,填补了前世那不可言说的缺憾。
雍亲王府正院暖阁,药香与乳香混合的气息温软而安宁。筱悠倚在引枕上,身上搭着薄被,脸色比前些日又好了几分,正小口啜饮着刘嬷嬷端上的红枣桂圆茶。三个摇篮并排放在稍远的避风处,弘曦、弘昕、弘曜三个小家伙裹在柔软的红襁褓里,睡得正酣,小脸恬静。
门帘轻响,胤禛带着一身清冽的秋意走了进来,手里提着那个显眼的朱漆食盒。
“回来了?”筱悠抬眸,琉璃般的眸子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不同往日的松弛,以及眼底深处那抹尚未完全散去的、近乎温润的光彩。这神情,在他身上极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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