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女生小说 > 古典白话合集 > 大唐狄公案 221到230

大唐狄公案 221到230(1/2)

目录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二章

驿车行驶发出辚辚声响,扬起漫天黄土,出了潼关、渡过黄河,沿着横贯中原的古老官道缓缓向东行进。狄公与老家人洪亮晓行夜宿,不知不觉已走了七天。

这日来到兖州地界。临近中午时,驿车驶入一片险峻的林子,四周古木参天,浓荫密布,遮蔽得不见天日,景象显得格外狰狞险恶。洪亮抱怨狄公不肯接受沿途官驿派兵护送的提议,而狄公坚持不惊动地方,打算悄悄前往蓬莱县任职。

狄公看出洪亮心中的担忧,便主动搭话,想让他忘却眼前的恐惧。

“洪亮,我已仔细翻阅了王县令被害一案的卷宗,大致了解了案件的来龙去脉,奇怪的是卷宗中那几封死者的信函怎么会在刑部档案馆不翼而飞。要知道这些信都是从王县令书斋中搜出的,对破案至关重要。汪堂官将它们带到京城后就封存起来存入档案馆,没过几天竟被盗了,这难道不是怪事吗?”

洪亮点头道:“汪堂官在蓬莱只待了三天,这也让人怀疑。如此重大的杀害朝廷命官案件,怎么会没查出一点线索就匆匆返京交差呢?”

果然,一谈论起案情,洪亮就沉浸其中,忘了周遭的恐惧。

狄公又说:“我被外放担任蓬莱县令的批文一下来,就去刑部拜访汪堂官,谁知刑部说他已去泉州查办一桩案子了。他移交过来的卷宗,只签押了印玺,打算暂时搁置。看来,要破这个案子,我们得从头开始调查。”

洪亮刚想问什么,突然听到驿车外一声吆喝,马夫勒住马匹,车轮停了下来。

“过路的客官别害怕,我们哥俩这几天手头紧,给几两银子就放你们走。”驿车前站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一身绿林响马的装扮,手里各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大阔刀。

狄公有些生气,跳下驿车,抽出腰间的雨龙宝剑,厉声说道:“哪里来的拦路强盗,竟敢截住驿车勒索钱财。”

其中一个大汉上前说:“看你们行囊简单,料想也不是贪官富商,所以只索要几两银子当酒钱。要是舍不得给银子,就把你手中的宝剑抵押,也能将就。”

狄公骂道:“你们这两个山贼鼠辈,还敢口出狂言消遣我。要是打赢我,这剑就送你们换酒喝;要是打不赢,断胳膊断腿可别喊冤。”

两个大汉听了大怒,挥舞着阔刀就向狄公砍来。

狄公剑法精湛,先故意露出一个破绽后退一步,等两大汉扑上来时,猛地转身回刺,先将一个大汉的阔刀击飞。

另一个大汉不甘示弱,一边挺身保护同伴,一边举刀砍向狄公。只三个回合,狄公一剑挥出,削掉了那大汉的头巾和一绺黑发。两个大汉惊恐万分,想夺路逃进林中,却见狄公呵呵大笑,收起宝剑,慢慢捋动下巴上的大把黑须,洪亮也站到狄公身旁频频点头。

两个大汉又转过身,拱手道:“客官请留名,好让我们知道羞耻,日后若再相遇,不敢再冒犯。”

洪亮笑道:“你们赶紧逃命吧!这位是新任蓬莱县令狄老爷,不斩你们这两个无名小卒。”

两大汉羞愧满面,又跪地拜谢,才逃进山林。

黄昏时分,狄公的驿车进入兖州城,先去州治行司办理了过境文书,随后被迎入官驿安顿下来。狄公和洪亮匆匆吃过晚饭,沐浴后坐在房中品茶闲谈。

突然传来敲门声,洪亮打开房门,进来的正是白天在林子里拦路的那两个大汉。

狄公笑道:“原来是你们这对绿林兄弟。我这里正好有几两散银,拿去喝酒吧,就当是我交的买路钱。”

两大汉羞愧难当,更觉得愧疚,双双跪地拜谢,说专门来向狄老爷谢罪。

原来,这两个大汉一个叫乔泰,一个叫马荣,马荣比乔泰小一岁,两人结拜为兄弟。他们都出身贫苦,因为抗捐杀了人,才逃到江湖上做了拦路抢劫的营生。如今他们迷途知返,只想投奔一个贤良清廉的官员,在其手下效力,暂且谋生。

狄公也喜欢这两个大汉力气大、有武艺,而且说话正直、性格豪爽,懂得义利之分、知羞耻,日后多加开导教育,定是衙门里的得力干将,于是答应收留乔泰、马荣两人,暂时作为亲随干办,登记在册,置办行装,一同前往蓬莱县衙当差。

两人听了大喜过望,忍不住哽咽起来。狄公好言安慰,劝勉他们要一心一德辅佐衙门,日后戴罪立功报效国家。狄公吩咐侍役又置办了一桌酒席,给每人斟满酒,让大家尽情畅饮。乔泰、马荣又对天盟誓,会永远忠于职守、服从狄公。当夜他们便留在官驿住宿。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三章

第三天日落时分,狄公一行人抵达蓬莱县城。蓬莱县濒临海湾,在距县城约九里的河流入海口处,有着名的蓬莱要塞炮台。该要塞隶属平海军,负责护卫海疆、管理外国通商事务、设关征税以及缉查违禁物品等。而蓬莱县衙的职责则是肃清城乡治安、宣扬道德教化、督促农业生产、推行伦理教化、受理民事案件和诉讼,同时督察浅谷地区的兵赋等事务。县衙与炮台驻守的镇军在礼仪上往来周到,因此一向相安无事。

狄公一行从西门进入县城,一路缓缓前行,仔细观察。只见集市虽然不算十分繁华热闹,但店铺一家挨着一家,秩序井然。街道上行人不算多,但水手、船匠和和尚却不少,还时常能遇到三三两两的香客,其中大多是经商做买卖的。那些碧眼红须、挺胸凸肚的是从西洋来的;皮肤黝黑、坦胸露臂的来自南洋;只有东洋的人,容貌与大唐臣民无异,只是服饰穿戴不同,而且他们也不全说外语,待人态度和蔼、彬彬有礼,因此最能与大唐百姓和睦相处,很少发生矛盾。

绕过孔庙的高墙,经过市舶司和金银市,就来到了县衙的八字大门前。锃亮的铜钉大门,血红的廊庑栏栅,与对面雪白的重檐照壁相互映衬,十分耀眼。栏栅内右侧有一面大鼓,左侧有一面铜锣,大门外站着两个精神倦怠的值勤衙丁。

洪亮上前递上盖有大红印玺的吏部牒文,传命县丞出来迎接新任县令。衙丁得知是新任县令徒步前来,吓得先跪下磕了几个头,不敢接牒文,转身就朝衙厅跑去报信。

不一会儿,从衙厅里蹒跚地跑出来一位须发斑白的年老官吏,快步走到狄公面前磕头拜见,小声说道:“下官唐祯祥,担任县衙主簿一职。前任王县令不幸遇害后,衙门里的一切日常事务都由下官暂时管理,一直专门恭候新县令到任。”

洪亮递上吏部牒文,唐主簿接过看完后,又躬身拜揖说:“狄老爷驾到,下官没能及时迎接拜见,希望您能宽恕我的罪过。只是因为没有接到州府的通报,老爷又没有派人提前传达消息,所以才怠慢了您,这是下官的失职,允许下官日后勤勉工作来弥补。”

狄公笑着说:“唐主簿一向勤恳地处理公务,谨慎地履行本职,并没有过错。明天一早,主簿就会同衙门里所有的椽吏佐史、六曹参军来参见本官。”

唐主簿遵命,一面引领狄公径直进入内衙书斋坐下,一面吩咐厨役准备膳食。洪亮带领四名衙役搬运行李,乔泰、马荣则跟随到厨房帮忙。

“哦,明天还可以传命城厢的四个当坊里甲来衙里参见,我有话要问他们。”狄公说。

“老爷,本县有五个里甲。河东湾已设为第五坊区,又称番仁里,那里的里甲是个高丽人,很有德行,众多番商对他十分崇敬。”

唐主簿看了狄公一眼,又说:“狄老爷尽管放心,明天衙门里的一切公事,我一定办理得井井有条。老爷一路车马劳顿,等会儿用过晚膳就去休息吧。”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

唐主簿犹豫了一下,又开口说:“不过,老爷的宅邸一时恐怕不太方便。王县令在世时,刚刚把内宅修饰过,还新刷了一层漆,只是王县令突然遇害,刑部还没有结案。他的行囊和物品虽然不多,但还放在房中,没法搬出来。我已经给他在京师的胞弟写了两封信,催他赶紧来蓬莱收拾遗物,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王县令早年丧偶,也没有子女,他这一死,身后真是凄凉啊。”

狄公问:“刑部汪堂官来这里查案时,住在哪里?”

唐主簿回答说:“汪老爷来这里时,第一夜住在王县令的宅邸里,第二天便在内衙草草安置了一个床铺,再也不去那里住了,没三天就匆匆回京师了。”

狄公不禁疑惑:“唐主簿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唐祯祥环顾四周,小声说:“王县令的宅邸夜间很不安宁。”

狄公惊讶地问:“这话怎么说?”

“下官哪里敢瞒老爷,正是王县令的阴魂不散,时常在他的宅院周围游荡。有一夜汪堂官正好撞见,吓得半死,再也不敢去住了。这事想来是真的,下官也亲眼见过两次。那鬼魂的模样和王县令生前一样,只是不说话,恍恍惚惚地来来去去,还躲闪着人,似乎有无穷的冤屈没有伸张,所以郁结不散,不像王县令生前那样一团和气。如今想来,真是可怕啊。所以劝狄老爷也留个心眼,先在这书斋住几天,等他弟弟来这里与他‘相会’,取走了行囊物品,想来就没事了,那时再搬进去。”

狄公沉默不语,茫然地捋着下巴上的胡须。

这时乔泰、马荣进来禀报说,晚膳已经准备好了,请狄老爷和唐主簿到外厅赴席。

晚膳虽然丰盛,但狄公和洪亮没吃多少,倒是乔泰、马荣两人,大块吃肉,大杯喝酒,放开肚子饱餐了一顿。晚膳结束后,唐祯祥便告辞,自己去安排明天全衙吏员到衙应卯参见的事宜。当夜,洪亮就服侍狄公在内衙书斋休息,乔泰、马荣则去耳厢衙舍安顿下来,这里就不多说了。

第二天一早,狄公坐衙升堂。三通鼓响过之后,唐主簿已带领全体衙员吏掾、六曹专司、典狱、尉校等四十多人跪在大堂下参见。一时间,大堂上下肃静无声。

唐主簿一一报唱了全体衙员的姓名、籍贯和年龄,衙员们又向狄公一一禀述了各自的职责和薪俸数额。狄公照例对大家进行了勉励,明确表示他此次来蓬莱,与前任县令相比会有很多改革举措,随即下发了新订立的衙司条例,要求无论事情大小,大家务必熟记。如果吏员有违反禁例、玩忽职守的,必定加以惩罚;而勤恳职守、立下功勋的,也必定会有奖赏和晋升。最后宣布任命洪亮为录事参军,协助处理衙门日常公务;乔泰、马荣为衙司缉捕,督领全县军丁武役,协助办理地方治安、勘察捉拿奸邪之徒和收捕盗贼等事务。其余如箱帐、传驿、仓库、堤道等事务,都由专门的官员分别负责,一一落实。命令唐祯祥仍担任主簿,辅佐全县刑政,分管各曹事务。县学的春秋祀典则由狄公亲自主持,并且每月去县学讲授一次诗书儒典。

堂下四十多人听了,都觉得耳目一新,对狄公个个敬畏。大家知道新县令不同寻常,谁敢渎职违法,自找麻烦呢?

散衙后,狄公留下唐祯祥和县城五个坊区的里甲,有话要吩咐。

狄公先询问了五个坊区的民情商务和官司诉讼详情,又嘱咐他们各自维护好坊区治安,遇到盗情、匪情和人命凶案立即报告衙门,不得懈怠延误。他还特别向河东湾番仁里的里甲宣明朝廷开禁通商的国策,告知各国商贾侨客只要遵守大唐明文法令,其利益就会受到保护,然而凡是涉及违法走私、贩运金银等触犯国家海禁条例的行为,也必定会追究到底。

五个里甲告辞后,狄公把唐主簿叫到内衙书斋,问道:“刚才点卯时怎么没见到录事范仲?我刚从花名册上看到这个名字。”

唐主簿回答说:“范先生月初去登州府城探望他的父母,按说昨日一早就应该回蓬莱销假了。昨天午后老爷来到时,我就派人去西门外他的田庄询问。范仲回蓬莱时照例都要在他的田庄住上一两天,带些新鲜果蔬回县城。他的佃户说,范仲昨天早上才赶到田庄,匆匆吃了一顿午膳就赶来县城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衙门。范先生可是个拘谨老成、一板一眼的人,从来没有耽误过职守。”

狄公点点头,转过话题说:“唐主簿详细谈谈王县令遇害的经过吧,本官此次到蓬莱第一件事就是要勘破此案,捉拿真凶。”

唐主簿慢慢喝了一口茶,才开口说道:“王县令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但仍然风度翩翩、气宇不凡,衙门里上上下下没有不敬爱他的,蓬莱的百姓也都把他当作父母官,十分敬畏佩服。”

狄公说:“这个我已经略有耳闻,如今你就说说他当时遇害的情景。”

“算起来王县令遇害也快一个月了。记得那天早衙眼看就要升堂了,王县令还没有起身,房门还锁着,没有一点动静。我敲了敲他卧房的门,也不见回答,心中不由起了疑心,急忙命令衙役撞开房门,只见王县令已经倒毙在房中,早就没了气息。仵作沈陀说,王县令大概死在半夜,查验后发现茶盅和茶壶里都有剧毒。”

“王县令系中毒致死,应当没有疑问,当时你见他房中有什么可疑之处吗?”狄公问。

“下官最觉得触目的便是那茶炉上的紫铜锅和尸身旁的茶壶茶盅。王县令一向是用那口紫铜锅烹茶的,水煮沸了,才冲入茶壶,茶壶里先放了茶叶,泡开了才斟在茶盅里慢慢饮用。当时紫铜锅已经洗刷干净,茶炉也早已熄灭,茶叶也验过了,没有毒药,所以下官疑心是有人在王县令的茶壶里投了毒。”

“王县令烹茶用的水是谁提入房中的?”狄公又问。

“正是王县令自己提的水,他每天一早汲井,先备下终日烹茶的水,早衙升堂前都已经饮过早茶了。王县令对于这吃茶之道最有讲究,也最细心,从茶炉生火,提水注入紫铜锅到茶壶泡开,斟入茶盅,事事都亲自做,从不让下人插手。吃起茶来,他独个儿自斟自饮,也自有他独有的雅趣,乐在其中,旁若无人。衙门里上上下下都见惯了,谁也不去败他的兴,也从没人敢讨他的茶喝,谁又想到到头来竟还是死在这吃茶上,唉……”

“刑部汪堂官来蓬莱时是如何查办这个案子的?”

“汪老爷来这里第一夜就遇见了王县令的鬼魂,吓得神智不清,胡乱问了些案情本末,签画了案牍便匆匆回京师交差了。临行前又将王县令内宅房中和书斋细细搜查了一遍,将他所有的信札和笔录文字全数捆了,运去京师刑部细查。”

狄公说:“他签画的案牍我已经阅读了,真所谓敷衍了事、潦草塞责。那些要紧的信札笔录运到刑部后又无缘无故丢失了,汪堂官本人又匆匆去了南方,遗下一个无头案让我们来查办。好了,此刻你先回去将王县令被害的前后情形仔细想一遍,有什么可疑之处立即来告诉我。”

唐主簿答应着退出。狄公又唤乔泰、马荣进来书斋,命他两人乔装一番,去县城的茶楼、酒肆、赌场、妓馆各处走走,务必将蓬莱县三教九流的各种情况了解清楚,以便因势利导、祛邪扶正。乔泰、马荣高高兴兴地领命而去。

天刚擦黑,狄公便悄悄擎着一支蜡烛盏,独自摸向王县令的宅邸。宅邸与内衙书斋正隔了一个花园,花园内有玲珑假山,泠泠碧池,月光下一派肃穆幽静。

狄公沿着万字回廊刚走到宅邸的粉墙下,却见花畦边古柳下的太湖石后闪出一个人来,正与狄公撞了个满怀。狄公大吃一惊,忙擎起烛盏照看,不料蜡烛却已经熄灭了。恍惚中狄公只记得那人穿一件浅灰长袍,灰白的头发盘了个顶髻,左颊上似乎有铜钱大小一块斑记。

“你是谁?”狄公大吼一声。

那人并不答话,只一瞬间便消失在太湖石后。

狄公急忙跳进花畦,沿着太湖石后搜寻了半晌,并没有见到那人的踪影,心中不觉疑惑,莫非真的遇上了王县令的鬼魂?

狄公三脚并作两步,急忙赶到唐主簿的衙舍。

“唐主簿,刚才我在王县令的宅邸外撞见了一个人,那人见了我并不说话,一瞬间就没了踪影。”

唐祯祥脸色变白,问道:“那人可是穿浅灰长袍,没戴帽冠?”

狄公惶恐地点了点头。

“他左颊上可有一块黑斑记?”唐祯祥喘着气,额上沁出了汗珠。

狄公顿时醒悟,发呆地说:“莫不正是……”

唐祯祥几乎带着哭声说:“他正是冤死的王县令王立德啊!昨日我就说他阴魂不散,如今你狄老爷自己也撞上了!”

这时,衙院里大风忽起,木叶乱响,隐隐听到门槅的开阖声。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四章

莫非这宅院里真的有鬼?王立德死不瞑目,阴魂竟然夜夜在此游荡,想要倾诉一腔冤屈。狄公虽然和孔子一样,对鬼神秉持存而不论的态度,但每逢真的遇到所谓“鬼神”,他不是敬而远之,反而会带着怀疑靠近,追寻其中的奇异之处,务必探明虚实、追根究底。而其中往往大多是人为之事,从未真的撞见过鬼。此番听了唐主簿的话,他心知有异,又挑起了疑窦。

“唐主簿,我现在就去王县令的宅邸查看一番,想来王县令的鬼魂知道我要为他伸冤复仇,必定不会加害于我。”

唐祯祥连忙摆手说:“狄老爷怎么能冒这样的风险?倘若真有什么闪失,该如何是好?”

狄公笑道:“你就留在这里,把王县令宅邸的钥匙给我。如果我半个时辰还没出来,就传洪参军率领众衙役赶来接应。”

狄公去外厅取来一个大灯笼,把灯笼内的蜡烛挑亮,便径直前往王县令的宅邸。

月色融融,草虫唧唧。狄公壮着胆子大步流星直扑后宅园门,摸到挂锁后,从钥匙串中取出钥匙打开锁,推门而入。穿过小小庭院,就到了王县令的内宅。房门没上锁,狄公轻轻推开,高举灯笼进入房中。

房间十分宽敞,靠墙堆着几个箱笼和一堆捆扎严实的旧行囊。狄公正准备走近细看箱笼,却见粉墙上闪过一个高大的人影,心中猛地一惊,连忙闪到一边观察动静,那黑影也跟着躲闪。狄公再站立时,黑影又迎面出现,这才知道是自己的影子,不觉哑然失笑。

西壁有一扇雕花朱红槅门,上面交叉贴着两条盖有县衙大印的封皮,门内就是王立德遇害的卧房。

狄公撕开封皮,推门进入。果然,卧房里最显眼的是紫檀木柜上的茶炉和茶炉旁的铜锅。狄公拉开木柜门,见里面整齐放着一柄紫砂茶壶和四只茶盅,茶炉、铜锅、茶壶、茶盅都是古色古香的形制,并非普通的厨房用具,心中不由暗暗欣赏。

另一面墙上,挂着一轴金碧山水的中堂,两边是一对名人条屏。下首是一个大书案,书案左侧支着一张十分简陋的床榻,右侧是一个大书架,整齐堆放着一函函书帙。狄公拉开书案抽屉查看,里面全是空的——汪堂官已将王立德的所有信件笔札搜走了。

狄公只觉得茫然,思索着汪堂官此举的目的,一面随手翻看书架上的书,却大多是佛道经典和星相医卦、炼丹服食之类的书籍,心中有些反感,便搁到一边。

这时,洪参军领着两名衙役提着两盏大灯笼急匆匆走进房中。原来他听唐主簿说狄公独自来了这里,又知道这宅院“闹鬼”,放心不下,便唤了两名衙役赶来接应。

“洪亮,你来得正好,你把这书架上的书全部清理一遍,看看有没有纸片信札之类的东西。”狄公自己则细细观赏起壁上挂着的中堂画轴和两边的条屏,这时他的目光扫到了梁檩上——房中的梁檩虽满是尘灰且有蛀洞,但新刷的油漆依然光亮有彩。

洪参军递给狄公一本小小的绢面簿册。

“这簿册里好像有王县令的字迹,只是写得潦草凌乱,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楚。”

狄公接过翻开,见是一串串数字,每串数字边上还注有年月日期。仔细查看,最早的日期恰好是一个月前。

“洪亮,这簿册是在哪里找到的?”

“老爷,这簿册夹在一函青紫皮的书画里,我打开书函时就掉了出来。我见上面有字迹,想来有用。”

“这上面的数字与日期虽然一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总是王立德的亲笔,就是有用的。我看那最早的日期又是一个月前,恐怕是他死前最后的手迹,想必与他的死因大有关联。你且小心存放好,带回衙斋去细细琢磨。”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五章

傍晚时分,街市上的店铺纷纷关门,而酒楼饭馆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乔泰、马荣乔装打扮后离开县衙,兴致勃勃地走上街头,想找一家小酒店饱餐一顿海味,然后再四处转转。

两人绕到市区热闹的地方,却看见店铺都已关门,正觉得扫兴时,忽然看见大街角落里有一家小酒店还亮着灯,青色布招上绣着“九味斋”三个大字。两人喜出望外,一头闯进店堂。店掌柜正在抹桌子,锅灶已经熄火,正准备打烊。他见乔泰、马荣模样凶神恶煞,心里有些害怕,便陪起笑脸道歉说:“两位大爷请见谅,小店的炉灶刚熄,正要上排门了。”

马荣正饿得慌,听说没有酒菜,心里很不高兴,粗声说道:“酒菜我们也不要了,有什么能先填填肚子的吗?”

掌柜赔笑道:“只有几张冷馅饼,是猪肉馅的,两位大爷要是不嫌弃,就白送给你们吧。”说着转身去厨房端来一个红漆木盘。

乔泰、马荣接过木盘,见盘里果然有四张馅饼,赶紧拿起来放进嘴里一嚼,倒也酥松香脆,只是有点凉。他们也顾不上那么多,道了声“多谢”,一边嚼着一边就出了店门。

春月美好,温风如同美酒,城厢的夜色笼罩在层层雾霭之中。乔泰、马荣信步徘徊,七拐八绕,只见房舍渐渐变得深邃隐蔽,还有花园篱笆环绕,又听到远处传来哗哗的水声,似乎有河流穿过。

果然,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弯弓形的石桥,像一弧霓虹挂在朦胧的夜雾中。乔泰、马荣走上桥面,正要向桥下细看,忽然看见远远有一顶凉轿沿着河岸慢慢抬来,轿中盘腿坐着一个大汉。两人心中觉得奇怪,便停下脚步观看。可惜雾太大,看不清楚,只隐约分辨出有四个轿夫。突然,那凉轿停了下来,四个轿夫各抽出轿杠,猛地向轿中坐着的大汉头上劈去。

乔泰失声大叫:“马荣兄弟,快去救人!这偏僻地方,恐怕有杀人的阴谋。”

四个轿夫听见有人声,慌忙又抬起轿子向河岸翻倒,只听得“扑通”一声,有人落入水中。

乔泰、马荣两人沿着桥堍向河岸急忙奔去,可那四个轿夫抬起空轿,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河岸上下大雾弥漫,五步之外就模糊不清。乔泰、马荣追赶了半天,哪里还有轿夫的影子?两人于是又急忙沿着河岸往回找,一边侧耳细听溺水者的呼救声。谁知四月的夜色荒冷寂静,不仅听不到呼救声,连落水的河岸都分辨不出来了。河水悠悠流淌,天地一片静谧,仿佛刚才那触目惊心的一幕从未发生过。乔泰、马荣摸不着头脑,只怪自己粗心腿慢,耽误了大事。两人又沿着河边慢慢徘徊了半天,一无所获,只得闷闷不乐地往回走,转上一条通向市区的大街。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六章

夜色越来越深,大街上车马往来穿梭,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穿着打扮奇特的香客们各自摆下货摊,货摊旁边往往点起一盏五彩玻璃灯,灯火通明,十分耀眼。

横街转角处有一家大酒家还在营业,招牌上挂着“陶朱居”三个金字,生意格外兴隆。乔泰、马荣掀开珠帘走了进去,一看账台上的价目表,吓得连连咋舌——一席酒菜的价格抵得上他们半个月的俸禄。两人连称倒霉,正准备退出去,这时店堂里一个食客走上前来,手里端着一个酒盅打量着他们,说道:“两位兄弟,陪我喝几杯吧。”

乔泰皱着眉说:“客官我们素不相识,怎么好意思让你邀请?”

马荣贪吃好酒,又见那食客瘦骨嶙峋,一副斯文模样,料想没有恶意,便笑嘻嘻地说:“我们两个又不是没银子,只是嘴巴馋,难道自己不会吃,非要陪你不成?”

那食客正色道:“兄弟这话就见外了。我的意思是请两位同席用餐,酒足饭饱后一起欣赏这春江花月,岂不是风流儒雅的赏心乐事?我哪敢小看两位爷!今夜我分了点红利,想找几个投缘的朋友作伴,说说心里话。两位兄弟如果不嫌弃,过来我桌上交个朋友,这酒钱我来付,怎么能让你们破费?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朋友义气。”

马荣咧嘴大笑,这番话正合他的心意,而且说得得体,便答应道:“今日你请我们,明日我们请你。”一面扯了扯乔泰的衣襟,跟着那食客入了席。

三人坐下后,只见桌上酒菜丰盛,那食客还没动过杯筷,看起来像是专门备了一席等人的。

果然,食客开口说:“今天我本来邀请了一位同行来这里小酌,看来他是爽约了。来,我们吃吧,今夜一定要喝个痛快。”一面又唤来酒保添了些酒菜。

乔泰紧皱眉头,心里疑惑不解,但经不起马荣一直怂恿,也就将就坐下,等着他们先动筷子,同时细细端详那食客的相貌,揣测他的身份。

食客虽然五十多岁了,但胡须眉毛已经斑白,脸上却带着一股稚气。两条细眉仿佛蕴含着无穷智慧,一对眸子黑白分明,十分有神。

“我名叫卜凯,是河西船业主叶守本的经纪人,掌管船厂的钱财账目、器械采购和工匠薪水。有空的时候也写诗,所以喜欢喝酒赏景。我不仅以文会友,也以义会友、以利会友。两位兄弟相处久了,自然会了解我的性子,虽然不敢说豁达放浪,但也不肯把半点心事留到第二天。”

这番别致的自我介绍,果然打消了乔泰、马荣心中的疑虑,席间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马荣只顾挑好吃的往嘴里送,酒喝顺了口,不知不觉喝了十几杯。乔泰也有了三分醉意。

卜凯微微醉意上涌,忽然神情严肃地说:“两位虽然这样装扮,但我猜你们恐怕是衙门里当差的。”

乔泰暗自一惊:“卜先生,为什么这么说?”

卜凯笑道:“新任狄县令昨天到任,就派两位来市井转悠,暗中勘察,真是令人敬佩。如果你们真是无业的痞子、闲汉,能这么逍遥自在吗?”

乔泰一时语塞,心中诧异。

马荣抢着说:“卜先生只猜对了一半。我索性问一句,先生久居蓬莱,作为本地人物,前任县令王老爷,你可曾和他打过交道?”

卜凯一愣:“兄弟说的是王立德王县令吗?他不是早就死了吗?不然狄老爷怎么会接任。”

马荣说:“死自然是死了,但死得不明不白,里面还有些蹊跷……”

乔泰用眼色示意马荣,马荣立刻醒悟,连忙改口说:“卜先生何不先说说王老爷活着时的情况,比如,他对下属吏员苛刻吗?”

卜凯又笑了:“我对衙门里的事一向不太留意,以后见到和王老爷熟识的人,一定介绍给你们,你们自己去问详情。两位兄弟别见笑,我关心的只是诗酒和女子,离了诗酒女子,就觉得生活没有乐趣。任人骂我老来狂态,我也不生气。”

马荣拍手道:“卜先生真有趣!我们只是不会做诗,也不屑做,但对酒和女子也很感兴趣。”

卜凯小声说:“今夜就跟我去开开眼界如何?这勾当我可是轻车熟路了。”

马荣见乔泰也没有拒绝的意思——狄老爷不正是让他俩去各处茶楼、酒肆、妓馆、赌场转转吗——便一手拉起卜凯,催他带路。

三人出了“陶朱居”,卜凯撩起长袍,领着乔泰、马荣穿街走巷,来到一个小小的水码头。码头边停泊着一艘小船。

卜凯跳下小船,乔泰、马荣虽然有些怀疑,也只好跟着上了船。只见卜凯和艄公低声说了几句,小船便向江心荡漾而去。

乔泰小声问:“卜先生要带我们去哪里?”

卜凯咯咯笑了:“还没问你们两位大名呢。你们看见远处水面上挂着一串串灯彩的那条大船了吗?不瞒两位,那是一条花艇——纸醉金迷的地方,海上的温柔乡。”

马荣远远望去,果然看见一条大船披灯挂彩,十分华丽。

“卜先生,我名叫马荣,这位是乔泰哥,我们是结拜兄弟,最看重信义两字,如今在衙门里狄老爷手下当差。卜先生这么讲义气,以后就交个朋友,遇到什么急事,我们也能帮衬。”

卜凯点头微笑,心中对马荣的豪爽有些敬佩。

不久,小船靠到花船的尾舷,三人跳上花船,迎面走来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妇人,上前施礼道:“卜相公好,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让我也好准备准备,茶水都来不及备呢。”又见卜凯带了两位客人来,心中十分欢喜,连忙将他们引入里舱,吩咐侍女上茶食果品。

卜凯问:“金昌来过没有?”

老鸨答道:“他没来,不知又去哪里鬼混了。别管他了,今天我怎么能扫你们的兴。”说着一拍手,一个獐头鼠目的伙计领进来两位花枝招展的姑娘,她们涂脂抹粉,满头珠翠在灯彩下闪闪发亮。

老鸨惊讶地问:“玉珠呢?她为什么没来应酬?”

伙计答道:“就来了,还在换衣服呢,一边还哭哭啼啼的。”

正说着,又走进一个年轻姑娘,面目姣好,只是头发凌乱,面带泪痕,没有化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