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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221到23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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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鸨怒斥道:“不识抬举的小蹄子!装什么样子,委屈你了?和谁生气呢?卜大相公这么给面子,哪次少了你的钱?还装模作样,不理人。”

那女子不说话,走到卜凯面前福了一礼,低头坐在一边不再作声。

卜凯笑了笑,说道:“玉珠小姐,今夜你侍候这位相公,他可是个年轻军官,远比我卜某人懂得怜香惜玉。”说着自己拉了一个姑娘走了。马荣也拉着另一个姑娘的手,谢过老鸨出了舱门。

乔泰愣了一下,搀着玉珠的手道了谢,也转入后舱各自喝酒去了。

乔泰进了后舱,见玉珠仍哭丧着脸,正想找话安慰她,老鸨一阵风似的跟了进来,又骂道:“你这没廉耻的东西,还装正经扮观音,天天好酒好肉供着你,越发养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了。”

乔泰劝道:“太太息怒,玉珠姑娘没什么错。再说,我倒是喜欢她这样。”

老鸨气呼呼地出去了,又回头说:“你再不打起精神笑脸迎客,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过了一会儿,伙计又进舱报道:“相公,月亮升到中天了,上船头去赏玩一会儿吧。”

乔泰问玉珠愿不愿意上船头赏月,玉珠说:“我身体不舒服,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乔泰也不勉强,便独自出了后舱,爬上木梯来到船面。只见卜凯、马荣及那两位小姐早已在船头了——中天一轮皓月,像玉盘一样挂在碧空中,清辉流淌,洒满万里。

乔泰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正沉浸其中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呜咽声,像是从水面飘来,断断续续,让人听了心生伤感。

卜凯惊道:“听着像是玉珠的声音,你俩快下船去看看!”

乔泰猛然醒悟,急忙回头跳下木梯,直奔后舱,马荣也跟着进了船舱。

两人推开后舱门,只见玉珠被人双手捆住,一个黑大汉正凶狠地用藤条抽打她。她哭得几乎晕厥,发出低微的呻吟。

乔泰大怒,冲进去一脚将黑大汉踢翻在地,抢过藤条就往他身上猛抽。黑大汉抱头在地上翻滚,连声求饶。

鸨母带着四五个大汉赶到后舱,见状大怒,喊道:“来人!把这两个无赖抓起来!”

马荣抄起一根烧火棍,厉声喝道:“谁敢上前动爷们一根汗毛,先打断他一排肋骨,再敲碎他的脑袋!”

众人见马荣和乔泰身材像铁塔一样魁梧,怒目圆睁,满脸凶相,个个吓得后退,哪里还敢上前?

卜凯分开众人,拱手道:“大家别伤了和气。这两位爷是衙门里的军官,你们哪是对手?还不赶紧行礼和解,留个情面,日后好相见。”

老鸨听说真是衙门军官,知道惹不起,连忙堆起干笑,上前向乔泰、马荣磕头拜谢,又亲手解开玉珠的绑绳,反过来叱骂从地上爬起来的黑大汉。

马荣大声说:“今日这事就不追究了,都散了吧,我们也要回衙门了。以后谁再敢欺负玉珠姑娘,被我抓到衙门里,绝不轻饶!”

玉珠擦干眼泪,眼中放出异样光彩,心中暗暗感激,脸上泛起红晕。她颤巍巍走到乔泰、马荣面前,深深道了万福,又自责道:“这事也怪我,惹得大家不和。两位爷有空时,还望常来船上坐坐,我再给你们赔礼了。”

乔泰扶着玉珠回到后舱她的房中,玉珠深情地看了乔泰一眼:“你们俩真的是衙门里的缉捕?”

乔泰笑道:“这还能有假?”随即从腰里取出一个盖着朱红官印的符信递给玉珠。

玉珠细看官印,似乎认得,急忙关紧舱门,从角落的箱笼里取出一个紫绫面的包袱,双手捧给乔泰:“这个包袱是王县令交给我保管的,他说日后离任时交给新来的县令。我也不清楚里面是什么,一直藏着。今日你们既是新任狄老爷手下的军官,就麻烦带回去交给老爷,我也算卸下了重担……谁能想到王老爷竟被人暗害了。”

乔泰大吃一惊,接过紫绫包袱,慌忙塞进袍袖。两人心照不宣,慢慢回到船头。

老鸨见了他们,又上前连连谢罪,笑着安慰了玉珠几句,便带着仆役将乔泰、马荣送回小船——卜凯则留在船上等他的朋友金昌。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七章

乔泰、马荣回到县衙,见内衙书斋还亮着灯,便进去禀报。

狄公正和洪参军谈论王县令的案情,见他们进来,示意坐下后说道:“刚才我和洪亮检查了王立德遇害的房间,暂时还没弄清楚毒药是怎么下到茶壶里的。洪亮曾怀疑茶炉靠着一扇槛窗,会不会有人从窗外捅破窗纸,用麦秆把毒药吹进烧茶的紫铜锅里。但窗外有厚厚的窗板盖着,又正对着花园的假山石,根本没法打开。而且从积尘来看,这窗至少有半年到一年没开过了。现在只要查清投毒的踪迹,王县令被害案就能水落石出。你们俩今晚有什么见闻,快说来听听。”

马荣先把他们在河边看到四个轿夫谋害轿中人并抛尸河中的事,原原本本地禀述了一遍,只可惜当时雾太大,没抓住那伙歹徒,连他们的长相都没看清。

狄公惊道:“莫非又是一桩人命案!你们俩明天一早再去河边附近仔细打听,如果河里捞起尸体,就是确凿的人命案。洪亮,你仔细留意,要是有人来衙门报失踪,别轻易放过,带苦主去辨认。”

乔泰接着把他们在“陶朱居”遇见卜凯,以及上花船救玉珠的经过详细禀报,说罢从袍袖里拿出紫绫面包袱递给狄公:“玉珠姑娘说,这包袱是前任王县令特意嘱咐她收藏的,说是留给下任县令。她知道我和马荣的身份后,就托我们转交给老爷。”

狄公觉得奇怪,小心打开包袱,里面是个黑漆木盒,盒盖嵌珠镶玉,十分考究,奇怪的是中间还有两条金闪闪的细竹节。打开盒盖,里面竟是空的。

“盒里的东西被人偷了!乔泰,玉珠说过里面原本藏着什么吗?”狄公问。

“玉珠说她也不清楚。只知道她在县衙侍应宴席时认识了王县令,王县令很赏识她,百般抬举,还把这木盒交给她保管。听她的意思,王县令好像预知自己会有不测,为防意外,才预先托她藏好,留给后来的县令,这中间肯定有深意。现在盒里的东西被偷了,料想玉珠也不知情,因为她的箱笼没上锁,舱门也随时开着,谁都能进出,时间久了哪能藏稳妥。”

狄公捻着胡须,半晌没说话。

马荣道:“这木盒这么精巧,说不定前任王县令留了很多金银珠宝私赠玉珠,谁知玉珠粗心没打开看,反便宜了小偷。”

洪亮摇头:“看这木盒的大小深浅,里面收藏的应该是书信笔札或官衙文牍,未必是金银珠宝。”

乔泰道:“听玉珠的口气,木盒里的东西肯定很机密,事关重大。王县令担心县衙不安全,才出此下策留个后步,这叫草蛇灰线。可惜机密被人窃去,等我再去花艇找玉珠问清楚,或许能追出木盒的原委。”

狄公点头赞许,道:“这木盒先由洪亮收着,有总比没有好,其中的缘由日后再细议。今夜我想偷偷去东门外的白云寺一趟,听说王立德的棺木还停在后殿。”

洪亮道:“白云寺在东门外河湾口的佛趾山下,我们去千万别惊动寺僧。后殿围墙靠着山坡,坡上有片茂密的野树林,很隐蔽。我们可以划船过河,从围墙翻进寺里,直接到后殿,省了很多麻烦——老爷最讨厌官府的刑事案被和尚知道,没好处。”

说话间,四人乔装打扮,乘着月色悄悄打开后衙角门溜出去,直奔河岸,向老艄公租了条小船。马荣在江淮水乡长大,水性好,摆弄船桨像玩刀枪一样顺手。狄公把地图摊在膝前指点方向,小船很快划到东门外河湾口对面的小山岗,在隐蔽的柳荫里系好船,四人跳上岸。翻过岗脊就是白云寺后的山坡,坡上野树林郁郁葱葱,十分茂密。狄公大喜,四人很快穿过山坡潜到白云寺后墙下。墙高五六尺,两人叠起来就能翻过去。

乔泰蹲下,马荣跳上他背脊,双手抓住墙头,一纵身翻了进去,凌空跳到墙里的矮草丛中。洪亮跳下时,马荣在里面双手托住;狄公骑在墙头,伸手接应乔泰,乔泰猿臂搭上狄公手腕飞腾而上。不一会儿,四人就悄悄进了白云寺后殿。

后殿原本供着伽蓝神,因暂放棺木,一向无人看守,十分荒败。殿正中挂着一盏长明灯,高高的神龛积满蜘蛛网,很久没上香了,供案上下全是蝙蝠屎和野兽足迹。大殿前横列着十来口黑漆棺木,有的已经腐朽,棺盖破裂,景象阴森。

狄公摸出火石点亮小蜡烛,排头辨认棺木上的描金字迹,终于在第四口棺木前停下,棺盖上只草草钉了六颗长钉。狄公命马荣、乔泰起开长钉,搬下棺盖。

马荣、乔泰虽是英雄好汉,却怕鬼神作祟,平时见了腐尸棺木躲都来不及。今日不知哪来的胆子,好在狄公和洪亮在旁,才勉强有了勇气。两人撬开棺盖,双手托住轻轻放到地上,棺内升起一股腥恶的尸臭,混合着石灰味,令人作呕。两人掩鼻后退,不敢多看。狄公举烛一照,倒抽一口冷气:棺内躺着的王立德果然和他在后衙宅邸遇见的“鬼魂”一个模样——头上没戴冠带,花白头发披散在瘦削的面颊上,尤其触目的是死者左颊上有块铜钱大的黑斑记。

宅邸花园遇见的果然是王立德的“阴魂”!汪堂官和唐主簿之前所见也不假。狄公忽然头晕目眩、心悸不安,忙吹熄蜡烛,吩咐乔泰、马荣赶紧盖上棺盖重新钉好。

四人离开白云寺后殿,翻出围墙,循原路回到山脚,在柳荫里找到小船,解缆划桨,仓皇返回。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八章

天刚亮,县衙升堂。门子来报唐主簿请假,还说范仲至今没来衙门签到,看来是还没回蓬莱。狄公应了声“知道了”,问堂下有没有人鸣冤投诉,打算退堂。

话刚说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一瘸一拐,双手各拄着一根细竹杖走上堂来,费力地跪下。狄公见他相貌堂堂,衣着考究,猜他是乡绅或士绅之类的人物。

“小民顾孟平叩见青天大老爷。”

狄公知道顾孟平是蓬莱的大船主,和叶守本并称船舶营造业的巨头,执掌蓬莱百工产业的牛耳。这两天狄公已经把蓬莱的户籍册,尤其是上流乡宦士绅、工商业主的花名册档案看得滚瓜烂熟。

“顾先生亲自来衙门有什么事要禀报?”狄公和蔼地问。

“我妻子曹氏回娘家后很久没回家,我担心出意外,所以冒昧来衙门申报,恳请衙门协助寻找。”

狄公恍然大悟,想起了马荣昨夜禀报的事。

“顾孟平,夫人是坐轿去的吗?”狄公连忙问。

“不,不,我妻子骑的是一匹骟马,没坐轿。”顾孟平不明白狄公为什么这么问。

狄公点了点头,说:“你把前后经过详细说一遍。”

顾孟平禀报道:“我妻子娘家不远,在西门外的石碑村,岳父是县学的博士曹鹤仙先生。妻子回娘家后,按理应在本月十四日离家回城,但直到昨夜还没回来。我心里焦急,就派经纪人金昌去西门外曹家打听。岳父说妻子正是十四日离家回府的,她的胞弟曹文还把她送到大路口的官道上,那条官道直通县城西门。”

顾孟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继续说:“金昌回来时又在官道上问了很多人,可没一个人说见到过单身骑马的妇人。我年过半百,膝下无子,和曹氏新婚不到半月。希望老爷慈悲为怀,画影图形发布告示,全力寻找,解我燃眉之急。”说着恭敬地呈上一份手折,上面写明了曹氏的衣裙首饰详情,以及她骑的骟马脸额上有一块白斑。

狄公接过手折仔细看了,问道:“夫人回城里时身上带没带金银珠宝或值钱的东西?”

“听岳父说,妻子离家时没带钱,只手上挽了个竹篮,里面装着应时糕饼。”顾孟平哭丧着脸说。

狄公沉吟了半晌,说:“你先下堂去,把那个金昌叫来衙门问话。本县一有夫人的消息就会派人通报,顾先生放心。”

顾孟平叩头谢恩,退下堂去。狄公拍了惊堂木,吩咐退堂。

狄公刚转进二衙里厅,门子来报:船业主叶守本求见。狄公转头对洪参军说:“金昌来时,把他的回话全部记录备案。我去见了叶守本就来听。”

叶守本已在外厅槛下等候。狄公迎出来,见叶守本相貌丰伟,体魄壮硕,心中先有三分欢喜,问道:“不知叶先生有什么事禀报,快进厅堂说话。”说着引叶守本进了厅堂,分宾主坐下,侍役敬上茶。

叶守本急切地说:“我因为经营船舶建造,经常在河湾海口活动。近来见番客的货船深夜凌晨频繁来往,和往常不一样。有时船舶虽挂着番邦旗号,舷桅边站的却是大唐人,我私下起了疑心,所以冒昧来衙门提醒老爷,恐怕有违禁私运下海的勾当。”

狄公沉默不语,心中犯疑。海口查禁照例是炮台军镇的事,他不便越权。但事关国家海防禁例,朝廷有明文规定,身为朝廷官员,岂能坐视不管。于是决定造访炮台镇将方明廉,通报此事。又命叶守本务必查访清楚,拿到真凭实据,官衙才能介入。叶守本谢过,正要告辞,狄公忽然想到早间顾曹氏的事,顺便问道:“叶先生可知道顾孟平夫人曹氏的事?刚才早衙,他来申报曹氏前日在西门外走失了,至今没有消息。”

叶守本漠然地说:“我不知。恕我直说,他们两个本不该婚配。”

狄公忙问:“这话怎么说?听顾孟平说,他们结婚还不到半月。”

“老爷既然问起,我就照实说了。曹鹤伯和我也算是深交,我们都竭力排斥佛教,最痛恨那些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僧尼,视他们为身上的赘疣、国家的蛀虫。而顾先生却是白云寺最大的施主,平日里敬香礼佛十分虔诚,和曹先生过去也多有矛盾。可是三个月前顾孟平发妻去世,曹先生却答应把女儿曹英许配给他,曹英小姐才十九岁,而顾孟平已年过四十,我一直为此叹息,原以为曹先生会把曹英小姐许配给我儿子。这样的婚配本就有些蹊跷,想来曹英小姐哪里会心甘情愿呢。”

狄公频频点头,又问:“听说你的经纪人卜凯是个放浪形骸的白发狂童,这话是真的吗?”

叶守本笑道:“老爷初到,莫非已经认识他了?他平生只爱两样东西,一是酒,二是诗,时常烂醉如泥,口中还狂言作歌。那些烟花柳巷、风月场所他也如同回家一样进出,老大不识廉耻,倒真有些怪癖邪兴。”

狄公惊道:“如此邪僻之人,先生为什么还重用他?”

叶守本又笑:“说来也奇怪,这卜凯虽然放浪狂僻,却是个理财的高手。大醉时盘帐核数,从无半点差错,凡是钱财帐务之事,一经他手,无不井井有条,清楚明白。有时他一手拈着酒盅,一手拨打算盘,十分有趣。雇了他,胜过二十个帐房老先生,所以也就随他荒唐放纵,不去管束。我这船坞业务,他不仅没耽误半点,没亏分文,反而大有蒸蒸日上之势,全靠了他的本事。我心中十分敬佩,老爷千万不可小觑了他。”

狄公听了这番话,心中不免有些诧异。这个卜凯料想不是一般人物,莫非是故作狂态,别有所图,以后得留心他的消息,暗中观察。

叶守本见狄公神色,又接着说:“不过,他也有两件事不顺我眼,一来他也好佛,时常去白云寺和那里的和尚厮混;二来他与顾孟平的经纪人金昌十分投契,两人多有酒色往来。当然金昌远不是卜凯的对手,所以顾孟平对卜凯也忌恨得牙痒痒,总疑心卜凯从金昌嘴里套取了许多机密。”

狄公说:“这人倒也有趣,哪日叫他来衙门走一遭,我这里正有一本没来头的帐册,像天书符箓一样,没法弄懂,还想请卜凯来辨认一番。”

“这个好说,明后日我就叫他来衙门见老爷,想来弄通那帐册必无困难。”

叶守本起身告辞,狄公送到外厅门首,正好遇见乔泰、马荣进来。

乔泰禀报道:“我们今早沿着昨夜的原路到了河岸边,沿途问了很多街坊人家,都不知道有人坐轿落水的事。找那里的里甲一问,也没听说有浮尸发现。莫非死尸沉底了?我和马荣下河去掏摸了半天,也一无所获。如今想来,恐怕是昨夜我们眼花了,再说雾也太大。”

狄公点头道:“我们快去内衙吧,那个叫金昌的人正在那里等我呢。”说着引了乔泰、马荣转去内衙书斋,一路上又把顾孟平妻子曹氏走失的事简略地告诉了他们。

洪参军见狄公进来书斋,忙把金昌引见给他。金昌三十岁左右,眉目清秀,仪态大方。他母亲是番商的女儿,从小又在番仁里长大,所以通晓番语。顾孟平的船舶生意做到西洋、南洋,许多与番客的商务往来全靠金昌这个通译。这时洪参军已把他的回话全部记录在一个簿册里。

狄公草草地翻阅了几页簿册,低头沉思半晌,忽然问洪参军:“街里的范仲可是十四日离开他的田庄回蓬莱的?”

洪参军答道:“正是,老爷。范仲的佃户说,范仲十四日午膳后带了仆人吴山离开田庄回城。”

狄公又说:“范仲田庄与曹鹤仙家为邻,范仲与曹英小姐会不会在官道口相遇?金先生可知道他们两个是否相识?”

金昌犹豫了一下,答道:“他们两个是否相识,小人不敢妄猜,但范的田庄与曹家既是近邻,想来曹太太做姑娘时必定见过范相公。”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金昌可以回去了,他的话留下来慢慢分析。

金昌走后,马荣抢着说:“这曹小姐必定是追随范仲私奔了。他们从小认识,青梅竹马,又是在同一天失踪。曹小姐嫁顾孟平本非情愿,所以借回娘家之机脱身而去。”

洪参军摇头道:“他们并辔而行,大白天私奔,岂不引人注目?官道上巡丁往来,怎么会没发现?官道上下的人家都问遍了,谁也没见到他们的影子。再说,还有一个叫吴山的仆从跟着,怎么能瞒得住?”

乔泰低头看了半天地图,才说:“这官道岔口处有条小路,路边松林间有座荒废的古庙。曹氏和范仲都在这一带消失踪影,会不会和这古庙有些关联?”

狄公高兴地说:“乔泰说得有理,我们去范仲田庄、曹鹤仙家勘察时,顺路也到那古庙看一番。”

第十二部 黄金案 第九章

出了城西门不到五里地,便是一片旖旎春光:繁茂的花草丛生,斑鸠啼叫着飞翔,麦田像绿毯一样,清澈的水渠潺潺流淌。农夫们在田里忙碌着,官道上没有一个闲人。狄公率领四名衙役在官道上快速前行,不到半个时辰,就来到了范仲的田庄。

田庄外有一间茅屋,狄公下马后,让四名衙役在路口待命,自己带着洪亮、乔泰、马荣三人去茅屋敲门。敲了好一会儿,没人应答,马荣性子急躁,一脚踢开了柴门。屋里堆着高高的柴禾,还放着一排农具,不见有人。马荣正要重新关合柴门,狄公从柴禾堆边捡起一方香罗手帕,手帕上绣的花卉十分精致。

“这方罗帕恐怕不是农家村妇能有的。”狄公自言自语,一边小心地将手帕放入衣袖。

四人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烂泥路进入田庄。田头有个村姑神色慌张地看着这些衙门里的人,花布头巾半遮着一张黝黑而俊美的脸。

农舍里的佃户远远看见衙门来人,慌忙放下手中正在磨的镰刀,迎上前来。

洪亮说:“这位是新任县令狄老爷,有话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佃户小声回答:“小人叫裴九,是范二爷家的佃户,看守着这片田庄,按时交租。那边那个姑娘是小人的女儿,名叫淑娘,在家烧火做饭、料理家务。”

狄公问:“你一个人种这么多田地,忙得过来吗?”

“农忙时会请一两个帮工,平时都是小人一个人耕种。”

洪亮问:“你的东家范仲是哪一天来田庄,哪一天离开的?”

裴九回答:“东家范二爷十四日一早来这里,当天午后就离开了。这事小人记得清楚,之前已经有人来问过,小人也是照实说的。”说完,他低下头不再作声。

狄公见他神色不安,眼神发慌,厉声说:“抬头看着本官!我再问你一句,那个妇人是不是也走了?!”

裴九大惊失色:“那个妇人……那个妇人……小人没见着那个妇人。”

狄公说:“再不说实话,就把你押到县里大牢关起来!”

裴九磕头到地,泪流满面,哀求道:“小人哪里敢欺骗老爷?小人确实没见着那个妇人。”

“那个妇人怎么样了?”

“她……她被人杀了!”裴九终于说出了实情,又哭道,“老爷明察,这可不是小人干的。”

狄公暗自吃惊:“你别惊慌,这个妇人是怎么被人杀害的?你把事情经过详细说来,不得有半点隐瞒。”

裴九哽咽了半晌,才定了定神,说道:“那天范二爷走后没多久,他的仆人吴山牵着三匹马又回到田庄,说是范二爷要和太太在田庄过夜。小人心里犯疑,怎么突然又冒出个太太来?但嘴上不敢问,只担心范二爷催租,哪敢不答应?于是赶紧把东家的房间打扫干净,铺上新浆洗的被褥,又安顿好吴山,把三匹马牵到厩栏里喂饱了草料,就回自己房里睡了。

“半夜忽然听到马嘶声,我不放心,提着灯去厩栏一看,果然三匹马都不见了。我赶紧去叫吴山,谁知吴山也不在了,被褥还有热气。我抬头看见东家卧房还亮着灯,就想去报告。急忙走到卧房窗前,却见窗槅大开,范二爷和一个妇人在床上睡熟了。再仔细一看,床上地上全是鲜血,床脚边还扔着小人用的那柄镰刀,刀刃上也沾满了血迹。小人当时吓破了胆,心想一定是吴山这个贼偷了马、杀了人、劫走了钱财。记得吴山牵马来时,马背上还有一个朱漆小皮箱,那是东家平时收帐用的,如今也被吴山偷走了。”

狄公四人竖起耳朵,个个瞠目结舌,屏住了呼吸。

“小人怕被诬陷为谋财害命,又不识字,哪里敢去衙门报案?千不该万不该,我一时糊涂,做了件蠢事。我从谷仓里找来一辆小车,推到窗下,自己爬进窗去,把两具尸身抱出来,放到小车上,偷偷运到田庄外的桑园里。慌乱中又忘了带铲锹,没法挖穴埋葬,只好把两具尸身胡乱藏到树丛深处,心想等第二天一早带家什来桑园再埋葬。但是,等我第二天一早带了铲锹赶到桑园时,两具尸身竟然不见了。我在树丛深处找了半天,只看到几滴血迹,心中大惊,以为是有人发现了尸身抬去衙门报案了。

“我又赶回家中,匆匆把东家房间打扫了一遍,把有血迹的东西全藏到谷仓的地窖里。又叮嘱淑娘,要是官府来人问起,一概推说不知,只说范二爷主仆两人早已回城里了。老爷,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希望老爷体察实情,饶过小人这一次糊涂。等抓到吴山,小人的过失也就能洗清了。”

狄公长长叹了口气,说:“裴九,你现在就带我们去那桑园查看。”

裴九又连连磕了几个响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鼻涕,领着狄公去桑园。

狄公忽然想到什么,又问:“裴九,你还记得吴山牵来的三匹马中有没有一匹骟马?”

“有,有,那匹骟马不仅形体矮小,小人还记得它额头上有一块白斑,十分显眼。”

狄公点点头,示意裴九快走。

桑园在田庄西角,连着石碑村,如今桑树枝条柔软摇曳,桑叶茂密。裴九指着一处低矮的树丛说:“小人就把那两具尸身扔在那

狄公俯身仔细察看树丛,又用手抓起几片枝叶,枝叶上果然溅有几点黑红色的痕迹,便命乔泰、马荣两人在四周搜索,寻找可疑的新土。

不一会儿,乔泰来报告,桑园中央有一片新土,上面没有树木杂草,可能是埋尸的地方。狄公赶到,仔细查看后,命令开挖,又一把抢过马荣手中的铁锹交给裴九:“你来挖!”

裴九接过铁锹,用力向新土翻掘,没挖十几下,就看到浅坑里盖着一具男尸。乔泰、马荣卷起袖子将尸身拖出来,一看却是一个剃着光头的老人,只穿着内衣裤。洪亮仔细看了尸身,见他额头上有香疤,叫道:“原来是个和尚。”

“再往下挖!”狄公大声命令。

裴九往掌心吐了口口水,抡起铁锹又用力刨了几下,扔下锹说:“这是范二爷的尸身了。”

土坑里果然又露出一具男尸,全身沾满黑糊糊的血污,头颅几乎折断,挂垂在肩头上。

“再把那个妇人的尸身挖出来!”狄公气急败坏地说。

裴九一边用力挖掘,心里也惊疑不已——怎么突然冒出个和尚的尸身?更让他诧异的是,始终没找到妇人的尸身。土坑已经挖了五六尺深,怔地望着狄公。

“裴九,你必须从实招来,你到底把范太太的尸身藏到哪里去了?”

“老爷,小人真的没藏匿那个妇人,也没见过这个和尚。这事太蹊跷了,小人心里也觉得奇怪,怎么那个妇人变成了这个和尚?”

洪参军小声说:“老爷,我看那和尚全身没有血痕刀伤,这事还得回衙门细细商议。”

狄公点头,又问裴九:“你见到的范太太是什么模样?”

裴九磕头回答:“回老爷,小人没看清范太太的相貌,之前也没听说有范太太,半夜发现她被杀时,她脸上全是血。”

狄公命令马荣赶紧去路口叫来衙役,将两具尸体抬回县衙收殓检验,让乔泰留在这里等候,等会儿一起押裴九回县衙关起来。他此刻则和洪亮去察看杀人现场,并审问裴九的女儿淑娘。

狄公刚走出桑园,远远看见一位留着美髯的老者站在垄岗上朝这边张望。

回到田庄,狄公让洪亮去叫淑娘,自己则径直去范仲的卧房勘查。

卧房不大,陈设简朴,几件家具都是手工打的旧款式,木料也是田庄里现成的。狄公仔细察看那张床,床沿的木架上果然有一道深刻的刀痕,地下还散落着几片木屑,隐约可见几点血迹。突然,他发现靠窗的地下有一柄粗陋的骨制头梳,便俯身拾起来,小心地放入衣袖。

洪参军把淑娘叫到卧房门口。狄公踱出来,细看了淑娘一眼,问道:“你看见范二爷的太太了吗?”

“看见了。”淑娘回答得很干脆,不卑不亢。

“她没跟你说几句话吗?”狄公依旧和颜悦色。

“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坐在那里像泥塑木雕一样。”

“我再问你,你们田庄那头的曹老先生你见过吗?”

“见过。”

“他的女儿曹小姐你见过吗?名叫曹英。”

“没见过。听说曹先生有个女儿,脾气很好。他还有个儿子,我见过,隔着田岗远远望见过。”

狄公点点头:“淑娘,你现在就陪我们去曹先生家。从曹家出来后,你就跟我们去县衙住几天,这里出了人命案,只好委屈你们父女俩在县衙耽搁几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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