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8章 囚笼中的困兽(1/2)
冰冷的空气混杂着劣质炭火燃烧的呛人烟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难以驱散的血腥气,沉淀在幽州节帅府深处这间被改造的“静室”里。
与其说是静室,不如说是披着奢华外衣的囚笼。
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波斯绒毯厚实柔软,博古架上陈列着价值连城的古玩玉器,但这一切都被那粗如儿臂、泛着寒光的铁栅栏门和墙上高悬、仅容头颅探出的狭小铁窗所破坏。
窗外,是幽州城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寒风卷着细雪,呜咽着掠过。
韩休琳,曾经叱咤河北、令小儿止啼的“幽州王”,此刻正背对着铁门,盘膝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赤裸着上身,虬结的肌肉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狰狞伤疤,如同盘踞的蜈蚣。
最大的一道从左肩斜劈至右肋,皮肉虽已愈合,但那深可见骨的凹陷和周围暗红的印记,依旧诉说着太行山那场惨烈伏击的残酷。
他原本雄壮的身躯明显消瘦了许多,曾经睥睨四方的虎目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此刻正死死盯着墙角一只奋力挣扎、试图翻越一块小石子的蝼蚁。
他的拳头紧握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愤怒、屈辱、绝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
刘豹临死前那一声撕心裂肺的“节帅——!”仿佛就在耳边回荡,还有那些跟随他多年、最终却曝尸荒野的亲卫兄弟们……这一切,都拜门外那个即将到来的人所赐。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铁锁“哗啦”一声被打开,厚重的木门“吱呀”推开。
一股清冽的、带着雪后初霁气息的冷风涌入,瞬间冲淡了室内的浑浊,却也带来更深的寒意。
卢珪走了进来。
他身披一件华贵异常的银狐裘斗篷,内衬玄色锦袍,玉带环腰。
斗篷的银白绒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晕,与他那张俊朗却过分冷峭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
他看起来已经五十出头,身姿却挺拔如雪中青松,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一般精准。
他的眼神深邃,如同幽潭,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却蕴含着洞察人心的力量。
他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白瓷茶盏,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散发出上等龙井的清香,与这囚室的氛围格格不入。
两名身披玄色重甲、面甲覆脸、只露出一双冰冷眸子的“玄甲”武士无声地立于门外,如同两尊铁铸的雕像,隔绝了内外。
“节帅。”卢珪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优雅腔调,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他并未走近,只是站在门口那片相对明亮的光影里,目光落在韩休琳伤痕累累的脊背上,眼神中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
韩休琳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他没有回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卢珪!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有种就杀了老子!把老子像条狗一样锁在这里,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放老子出去,老子跟你单挑!看老子不活撕了你!”
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充满了刻骨的仇恨,胸膛剧烈起伏,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卢珪轻轻吹了吹茶盏上氤氲的热气,动作优雅得如同在品鉴一件艺术品。
他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喉结微动,这才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仿佛很真诚的“无奈”:“杀你?”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终于转过身、双眼赤红如同要喷火的韩休琳,“节帅何出此等诛心之言?”
他将茶盏轻轻放在一旁紫檀小几上,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
他向前踱了两步,银狐裘的下摆扫过光洁的地面,没有沾染一丝尘埃。
“若非卢某及时派人接应,节帅此刻恐怕早已曝尸太行荒野,成为豺狼口中之食;或是被郭子仪押解回长安,受那千刀万剐、悬首朱雀门的凌迟之刑了。”
卢珪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敲打在韩休琳紧绷的神经上。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太行山那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自己如丧家之犬般被心腹拼死救出的惨烈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在韩休琳眼前。
“卢某救你,”卢珪的目光直视着韩休琳眼中翻腾的怒火,语气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庄重,“一是念在昔日同僚,韩帅对幽州亦有苦劳的情分;二则,更是为幽州大局着想!为这满城百姓着想!”
他摊开手,姿态仿佛悲天悯人。
“大局?哼!”韩休琳猛地站起,巨大的身躯因虚弱和愤怒而微微摇晃。
他指着卢珪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那纤尘不染的银狐裘上,“你的大局就是夺老子的基业!杀老子的兄弟!把老子像条狗一样锁在这里!”
他低吼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刘豹……刘豹他跟着老子十几年!为你卢家流过多少血汗!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想到刘豹被数杆长矛钉死在辕门上的惨状,韩休琳的眼中涌起一层水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暴戾淹没。
“基业?”卢珪脸上的那层温和如同劣质的油彩,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冰锥,周身那股千年门阀积淀下来的威视,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韩休琳呼吸一窒,感觉胸口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巨石。
卢珪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如同神只审判蝼蚁的意味:“节帅所谓的基业,就是那八万葬身太行、尸骨无存的幽燕子弟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般狠狠砸在韩休琳的心上。
韩休琳的脸色瞬间由愤怒的酱紫褪成一片死灰。
太行山!那场精心策划的伏击!郭子仪的旌旗在晨光中猎猎作响,伏兵四起,箭矢如蝗,滚木礌石如同山崩!
他引以为傲的幽州铁骑在狭窄的山谷中挤作一团,成了活靶子。
战马的悲鸣,士兵的惨嚎,兵器碰撞的刺耳声,血肉被撕裂的闷响……那些年轻的面孔在血泊中扭曲、消逝……这一切,都是他刚愎自用、不听劝阻、妄图一口吃掉郭子仪主力的恶果!
“就是这座被长安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随时可能招致朝廷大军雷霆一击、玉石俱焚的危城吗?!”卢珪步步紧逼,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韩休琳面前。
两人距离极近,韩休琳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混合着书墨和名贵熏香的复杂气息,这气息让他感到窒息和极度的厌恶。
卢珪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得韩休琳皮肤生疼。
“韩休琳,你太自负了!”卢珪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你以为凭着一腔蛮勇,几万骄兵悍将,就能裂土称王,与天下为敌?你错了!大错特错!”
他微微俯身,深邃的目光直视着韩休琳眼中翻腾的怒火和那深处一丝无法掩饰的动摇与痛苦,“你不过是被裴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一个莽夫!一枚随时可以碾死、丢弃的棋子罢了!”
“你放屁!”韩休琳嘶声反驳,但底气明显不足。
“放屁?”卢珪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如同寒潭上掠过的一丝涟漪,转瞬即逝,却带着彻骨的寒意,“若非我范阳卢氏,千年门阀,暗中扶持,你以为你能在安史乱后群雄并起的北疆,迅速坐稳幽州节度使之位?”
他向前又迫近半步,几乎贴着韩休琳的鼻尖,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你以为你那些精良的军械、充盈的粮饷、甚至部分填补你战损的精锐兵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韩休琳如遭雷击,巨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踉跄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床沿上才稳住身形。
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要怒骂,想要反驳,喉咙里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
卢珪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冰锥,无情地刺穿了他一直用武力掩盖、不愿也不敢去深想的残酷现实。
那些关键时刻“恰好”出现的物资,那些“慕名而来”的精锐老兵……原来背后都有卢氏这只无形巨手的影子!
他自以为是的雄图霸业,在真正的世家底蕴和朝堂算计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脆弱不堪!
他不过是个被推到台前的傀儡,一个吸引所有明枪暗箭的活靶子!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韩休琳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
他自以为是的根基,他拼杀半生打下的“基业”,原来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卢氏的沙盘之上!
他韩休琳,从头到尾,都只是卢家棋盘上的一颗关键棋子,仅此而已!
如今,这颗棋子,在太行山那场愚蠢透顶的冒险中,价值已经被彻底榨干了!
看着韩休琳瞬间垮塌下去的精神,卢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他站直身体,重新拉开了距离,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也随之稍减。
他话锋一转,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施舍般的、高高在上的“温和”。
“不过,”他拢了拢银狐裘斗篷,动作从容优雅,“你活着,对我卢氏……对幽州,还有用。”
他看着韩休琳眼中重新燃起的、屈辱而微弱的火焰——那是对生的本能渴望,慢条斯理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在安排一件物品的用途,“你,终究还是李隆基钦封的幽州节度使,这个名分,还在。”
他踱步到那扇狭小的铁窗前,背对着韩休琳,望着窗外漆黑如墨、风雪渐起的夜色,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只要你还‘活’着,坐在这幽州城里,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也有利于稳定局势。”
他微微侧首,冰冷的余光扫过韩休琳绝望的脸,“这,就给了我们更多整军备战、巩固根基的时间。这,是你现在唯一的价值,也是你还能喘息的唯一理由。”
卢珪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玉质面具:“所以,对外,你依旧是幽州之主,只是‘重伤未愈,需静心调养’。一切军政庶务,由我卢氏‘代行’。”
他特意在“代行”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懂了吗,韩‘节帅’?”
韩休琳彻底明白了。
自己不仅是一颗被榨干价值的弃子,更成了一个被精心包装的傀儡,一个被卢氏用黄金锁链锁在深宅中的、用来抵挡长安怒火的挡箭牌和象征物!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几乎让他窒息。
他死死盯着卢珪那挺拔而冷漠的背影,看着他轻抚狐裘的优雅动作,仿佛在抚摸一件心爱的玩物。
反抗的念头如同火星般在绝望的灰烬中一闪而过,但立刻被刘豹临死前凄厉的惨嚎、被窗外日夜不停的、如同催命符般的筑城号子声、被那两名玄甲武士身上散发的、无处不在的铁血杀伐之气彻底碾碎。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此刻稍有异动,哪怕只是流露出一丝不甘,下一刻,他就会“伤重不治”或“畏罪自尽”,死得无声无息,合情合理。
一股冰冷的无力感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和仅存的骄傲。
他那曾经支撑着他在尸山血海中屹立不倒的脊梁骨,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走了。肩膀垮塌下去,雄壮的身躯佝偻着,如同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好……好一个范阳卢氏……”韩休琳颓然地低下头,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绝望,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咀嚼着苦涩的砂砾,“好深的心机……好毒的手段……”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卢珪,那眼神复杂到极点——有恨,有惧,有认命,最后都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老子……认栽了。”
“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卢珪脸上终于又挂起了那副云淡风轻、仿佛掌控一切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却依旧不带丝毫暖意。
他微微颔首,仿佛在嘉许一个听话的仆人。
“安心在此‘静养’吧。需要你‘露面’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来安排。好自为之。”他不再多言,仿佛多说一句都是对时间的亵渎。
他拢了拢银狐裘斗篷,转身,玄色的斗篷下摆带起一阵冰冷的空气旋涡,径直走向门口。
囚室的门再次沉重地关上,“咔嚓”一声落锁,清脆而冰冷,如同在韩休琳的心上也落了一把锁。
他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皮囊,彻底瘫坐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床沿。
他抬起头,透过那被粗硬铁条分割得支离破碎的窗棂缝隙,望着外面一片漆黑、如同深渊巨口般的夜空。
风雪拍打着铁条,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幽州王”的桀骜与不屈,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
只剩下无尽的灰败、麻木,以及……一丝深埋在骨髓最深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如同冬眠毒蛇般扭曲滋长的怨毒。
这怨毒,暂时被绝望的寒冰封冻,但终有破冰噬人之日。
……
……
卢珪掌控幽州后,这台庞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以远超韩休琳时代的、令人心悸的高效和冷酷,开始全速运转。
范阳卢氏千年积累的恐怖底蕴,如同沉睡的巨人苏醒,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其力量渗透到幽州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粒粮食、每一个人的呼吸之中。
告示如同密集的雪片,一夜之间贴满了幽州及周边州府每一处显眼的城墙、驿站、村口的土墙,甚至乡间小道的枯树上。
红纸黑字,在冬日灰白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目,散发着一种混合着诱惑与不祥的气息。
“募兵令:凡年十六至四十,身无残疾者,皆可应募!月饷银五两!安家费二十两!杀敌立功,另有重赏!保境安民,护我桑梓!” 白花花的银两数额,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贫苦百姓和失去依靠的流民而言,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五两月饷,足以养活一家数口;二十两安家费,更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巨款!
“征夫令:为修缮城防,抵御北虏,保我幽州万民身家性命!征召民夫!日供三餐,给口粮!另付工钱每日三十文!以工代赈,共筑长城!”
“以工代赈”四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击中了无数因黄尖涧惨败(太行山之战在幽州内部的称呼)而失去父亲、丈夫、儿子,生活无着、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青壮的心。
与其冻饿而死,不如去城墙下卖力气,至少能混口饭吃,还能拿到铜钱!
告示前围满了人群。
有面黄肌瘦的汉子,眼中闪烁着对银钱的渴望和对未来的茫然;
有白发苍苍的老妇,颤抖着手指抚摸着募兵令上“安家费二十两”的字样,浑浊的眼泪无声滑落——她的儿子死在了太行山,留下嗷嗷待哺的孙儿,这笔钱,是活下去的希望;也有眼神麻木的流民,只求一口吃的。
卢氏派出的文吏站在告示旁,声嘶力竭地宣讲着,唾沫横飞,将“长安的威胁”、“胡虏的凶残”、“卢氏的恩德”反复灌输。
在生存的绝对压力和重利的诱惑下,人群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开始骚动。
有人咬咬牙,率先走向募兵处排起了长队。
更多的人,则被手持皮鞭、腰挎横刀的监工驱赶着,汇成一股股沉默而庞大的人流,涌向城墙下那巨大的工地。
一个叫赵三的汉子,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是城郊的猎户,妻子在去年冬天病死了,唯一的儿子刚满十七,瞒着他偷偷跑去太行山想挣军功,结果尸骨无存。
当征夫令贴到他们村口时,赵三看着空荡荡、冷冰冰的家,看着儿子留下的一把破旧猎弓,眼神空洞地站到了民夫的队伍里。
他沉默地扛起沉重的条石,肩膀瞬间被粗糙的石棱磨破,渗出血迹,但他毫无知觉。
监工的皮鞭在空中“啪”地炸响,抽在一个动作稍慢的少年背上,留下一道血痕。少年闷哼一声,咬着牙加快了脚步。
赵三麻木地看着,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
他知道,卢家所谓的“共筑长城”,就是用他们这些失去亲人的可怜虫的血肉,去填补韩休琳留下的窟窿,去铸造卢氏新的权柄高墙。
卢珪的心腹谋士私下里得意地称之为“用韩休琳的血肉,铸我卢氏的长城”。
冰冷的现实,残酷得令人窒息。
与此同时,一张无形的巨网正以幽州为中心,悄然在河北道张开。卢珪深知孤城难守,必须将幽州置于一个更广阔、更复杂的棋局之中。
他利用卢氏在河北道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庞大人脉和影响力,精心挑选心腹死士,携带其叔父卢承嗣亲笔所书的“荐书”——那不仅是一封信,更代表着范阳卢氏的意志和承诺——以及沉甸甸、足以晃花人眼的金锭,秘密出发,如同幽灵般穿梭于河北各州郡。
易州刺史府,后堂密室。
炭火烧得很旺,易州刺史王通,一个身材微胖、眼神精明的中年人,正不安地搓着手。
他对面坐着一位自称卢珪特使的中年文士,气质儒雅,眼神却锐利如鹰。
桌上摊开的锦盒里,整齐码放着十根黄澄澄的金条。
“王使君,”特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长安‘均田’‘抑豪’之策,刀刀见血,直指我河北根本!韩休琳莽夫误国,已不足为恃。今我卢氏主掌幽州,欲联合忠义之士,共保桑梓。唇亡齿寒之理,使君当比在下更明白。”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叩击人心的轻响,“卢公(卢珪)承诺,若幽州得保,易州当为首功,盐铁之利,可增三成。至于使君去年‘代收’的那笔本该送往长安的秋赋……”
特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王通额角渗出细汗。
三成盐铁之利!还有那笔被他截留的秋赋,足以让他全家死上十次!
卢家不仅知道,而且成了把柄!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看着那诱人的金锭和隐含威胁的信函,最终重重地点了头:“请转告卢公,王某……愿效犬马之劳!即刻招募乡勇,筹集粮草!” 这是利诱与威逼的结合。
而在瀛州一处豪强坞堡中,气氛则截然不同。
堡主郑彪,一个满脸横肉、凶悍异常的武夫,正瞪着一双牛眼,看着卢氏特使带来的金锭和一封措辞强硬的密信。
“不合作?”特使冷笑,声音如同寒冰,“郑堡主莫不是忘了,去岁你手下劫掠商队,杀良冒功之事?那些苦主,可都在我卢氏庇护之下。若我将证据和苦主一并送往长安,再附上你与韩逆部将私下往来的书信……堡主觉得,裴相是会信你剿匪有功,还是视你为韩逆余党,发兵剿灭?”
郑彪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但看着特使身后两名气息沉凝、眼神如刀的护卫,他最终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下:“……卢公但有差遣,郑某……莫敢不从。”
这是赤裸裸的威压。
或晓之以利(许诺共享幽州之利,共抗长安),或动之以情(唇亡齿寒),或施以威压(暗示不合作者将被视为韩逆余党),卢氏这张无形的大网,正将河北道那些心怀鬼胎、对长安政策不满的州郡官员和地方豪强,一一网罗。
他们或暗中招募私兵,或偷偷收集粮草军械,或开放隐秘通道,一张围绕幽州的潜在外援和战略缓冲地带的网络,正在风雪中悄然编织成形。
……
……
幽州城,这座古老的北疆雄城,成为了卢氏防御体系最坚硬的核心。
站在城下仰望,景象令人震撼,也令人心头发寒。
城墙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永不停止的蚁丘。
数以万计的民夫如同密密麻麻的工蚁,在凛冽的寒风中,攀附在陡峭的城墙上。
他们衣衫褴褛,许多人甚至在单薄的破衣外直接捆着草绳御寒。
监工粗粝的呵斥声和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此起彼伏,与民夫们沉重的喘息声、搬运石块的号子声、铁器敲击的叮当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沉重而残酷的筑城交响乐。
巨大的、需要数十人合力才能拖动的条石,被从城下采石场运来。
石匠们用铁钎和重锤,叮叮当当地将巨石表面凿平、修整棱角。粗大的绳索套在巨石上,数百名民夫喊着低沉而整齐的号子,如同纤夫拉船,一步步将巨石沿着临时搭建的、陡峭湿滑的土坡拉上城墙。
每一步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汗水(在寒风中瞬间凝结成冰霜)的滴落。
不时有绳索崩断或脚下打滑,巨石滚落,引发一片惊恐的尖叫和沉闷的撞击声,随之而来的往往是监工更疯狂的鞭打和咒骂。
城墙被显着加高数尺,墙体加厚近倍。新砌的条石缝隙中,灌入粘稠滚烫的、由糯米汁混合石灰、桐油熬制成的特殊浆液,冷却后坚硬如铁,刀剑难入。
城墙外侧,数万民夫如同开凿运河般,挖掘着深达两丈、宽三丈的巨型壕沟。
冻土坚硬如铁,铁镐砸下去火星四溅,虎口震裂是家常便饭。
冰冷的桑干河水被引入壕沟,在寒风中迅速冻结成冰,形成一道光滑而难以逾越的冰之护城河。
城墙上,每隔五十步便增设一座棱角分明、突出墙体的“马面”(敌台)。
这些敌台如同巨兽身上长出的狰狞骨刺,使守军可以形成致命的交叉火力,无死角地覆盖城墙下的每一寸土地。
巨大的绞盘被安置在敌台内部,粗如手臂的弩弦被缓缓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那是需要十数名壮汉合力才能上弦的重型床弩——伏远弩!它那寒光闪闪的巨型弩箭,足以洞穿数层重甲,射程可达千步!
旁边,是更为庞大的投石机(炮车)骨架,工匠们正紧张地调试着配重和抛杆。
它的臂杆能抛射百斤巨石,威力足以砸碎任何攻城器械!
城垛后方,堆积着如山的滚木礌石。巨大的铁锅内,炭火熊熊燃烧,里面翻滚着粘稠的、冒着刺鼻气味的“金汁”(并非真金,而是熔化的铅、锡等金属液,或混合了毒药、粪便的滚油),那是守城时对付蚁附攻城的噩梦。
滚烫的热油气味混合着汗臭、血腥和金属的冰冷气息,弥漫在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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