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阿衡(1/2)
凌晨五点半,阿衡的生物钟比闹钟早醒了三分钟。他盯着天花板上泛黄的霉斑,像看一幅不断扩散的抽象画。喉咙里还卡着昨晚没咽下去的胃药粉末,苦涩味顺着食道往上爬,和口腔里残留的速溶咖啡味搅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天岂人的晨间味道。
他挣扎着坐起来,腰椎发出一串细碎的脆响,像生锈的合页被强行掰开。镜子里的男人眼窝陷得像两枚硬币,眼下的乌青比昨天又重了些,胡茬疯长到能扎手。阿衡抓起电动剃须刀,嗡嗡声里,下巴上的皮肤被扯得生疼—— 最近连皮肤都变得敏感易怒,和柜台前那些被拒绝的求职者一个德性。
六点十五分,地铁早高峰还没真正涌起来,但车厢里已经坐满了和他一样眼神涣散的人。有人举着手机刷招聘信息,屏幕蓝光映在脸上,像停尸房的冷灯。阿衡闭上眼睛,脑子里却自动弹出今天的 KPI:至少推荐二十个有效候选人,完成三份企业对接表单,跟进上周那批电子厂工人的到岗情况。这些数字像烧红的铁丝,在他太阳穴上反复烙着。
天岂人力资源的玻璃门在七点准时滑开。前台小妹打着哈欠开电脑,键盘声在空旷的大厅里格外刺耳。阿衡径直走向三号柜台,那里的转椅坐垫已经塌陷成一个难看的洼陷,是他半年来硬生生坐出来的形状。刚把工牌别在衬衫上,系统提示音就疯狂跳动起来,像一群被踩了尾巴的猫。
“衡哥,昨晚那个黄大姐又来电话了,说电子厂宿舍没有独立卫浴,非说我们骗她。” 隔壁柜台的阿杯把保温杯重重墩在桌上,不锈钢内胆碰撞的声音里全是火气,“我跟她解释八百遍了,招聘简章上写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不看怪谁?”
阿衡没说话,点开后台里的投诉记录。黄大姐的名字后面已经挂了五条未处理,红色的感叹号刺眼得很。他深吸一口气,按下回拨键,嘴角先于声音扯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弧度 —— 这是入职时孙浩天亲自教的,“无论对方说什么,先把笑挂在脸上,肌肉记住了,情绪就追不上来”。
“黄大姐您好,我是天岂的阿衡…… 对,宿舍情况确实是四人一间…… 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帮您留意下附近有没有合租的房源?”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在系统里标记备注,余光瞥见阿杯正对着一份被退回的入职表咬牙切齿。那表格边缘已经被揉得发皱,像块腌过头的咸菜。
上午九点,大厅里突然涌进来十几个求职者。空气里瞬间弥漫开汗味、廉价香水味和劣质烟味的混合气体。阿衡的声音很快变得沙哑,他抓起桌上的胖大海含片,囫囵吞下去两片,药片在喉咙里刮出刺痛感。有人嫌填表格太麻烦,把笔一摔骂骂咧咧地走了;有人拿着手机对着招聘海报拍个不停,说要回去 “研究研究”;还有个小伙子非要缠着问薪资构成里的 “绩效部分” 具体能拿多少,阿衡解释到第三遍时,胃突然像被一只手攥住,疼得他直冒冷汗。
他捂着肚子蹲下去的瞬间,看见阿杯的脚边也放着个药盒,上面 “奥美拉唑” 的字样露在外面。整个办公室里,大概除了刚入职的实习生,每个人抽屉里都藏着胃药。半个月倒一次班的制度把生物钟搅成了烂泥,中班转早班那天,阿衡曾连续四十个小时没合眼,最后是靠着三罐红牛硬撑完早高峰的。
中午十二点,换班的同事匆匆赶来。交接时对方塞给他半个凉透的肉包,“快吃点,下午有个大厂专场招聘,估计没时间吃饭”。阿衡啃着包子往楼梯间走,撞见保洁阿姨正在拖地,水桶里的水浑浊得像泥浆。“小伙子,你们这天天跟打仗似的。” 阿姨直起身捶捶腰,“昨晚十一点多我来收垃圾,你们灯还亮得跟白天一样。”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脸部肌肉已经僵硬了。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闪着诡异的绿光,照在墙上那片“天岂与你共成长” 的标语上,显得格外讽刺。
下午的专场招聘果然像场灾难。三百多个求职者把大厅挤得水泄不通,打印机卡纸三次,叫号系统崩溃两次,有个中年男人因为排错队,抓起桌上的宣传册就往阿衡脸上扔。“你们这群骗子!故意折腾人是不是!” 纸张划破脸颊时,阿衡甚至没感觉到疼,只是条件反射地又露出了那个标准微笑。
直到傍晚七点,人群才渐渐散去。他瘫在转椅上,看着地上散落的纸杯、宣传单和吃剩的盒饭,突然很想把桌子掀了。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发来的视频请求。阿衡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脸才接起来,“我这刚下班,挺好的,不累……”
挂了电话,他发现孙浩天正站在柜台前。这个四十岁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头发乱得像鸟窝,眼下的乌青比阿衡的还重。他手里捏着个保温杯,里面泡着颜色深如酱油的茶水。“还没走?” 孙浩天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阿衡摇摇头,指了指桌上堆成山的表单。“孙总,” 他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我们为什么非要这样?”
孙浩天沉默了片刻,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对面写字楼的灯大多已经熄灭,只有天岂这一层还亮得刺眼。“看见那栋楼没有?” 他指着斜对面的玻璃幕墙大厦,“下个月,鼎盛人力要在那里开分公司。他们有资本,有资源,我们这种小公司,除了抢时间,没别的办法。”
他转过身,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现在是招聘旺季,是个窗口期。我们必须在这三个月里站稳脚跟,不然等那些大公司反应过来,我们连汤都喝不上。” 孙浩天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这是你的持股证明,虽然不多,但天岂要是能活下来,这些就值钱。”
阿衡捏着那个薄薄的信封,感觉像捏着块烧红的烙铁。他知道孙浩天说的是实话,公司的福利手册上确实写着双休、年假和加班费,但没人会真的去要。阿杯的女儿刚满月,他主动申请值夜班;前台小妹准备考研,却从没缺席过一次加班。他们抽屉里除了胃药,还都锁着一份和他手里一样的持股证明。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孙浩天拍了拍他的肩膀,力度大得几乎能把人拍散架,“等熬过这阵子……”
后面的话阿衡没听清。他看着孙浩天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那个背影佝偻着,像棵被狂风压弯的树。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玻璃照进来,在表单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晚上九点,阿衡终于锁上了公司的门。晚风灌进衬衫时,他打了个寒颤,才发现后背的衣服早就被汗湿透了。地铁站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手机显示今天走了三万步,相当于站了十三个小时。
路过便利店时,他买了瓶冰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冰凉的液体流过喉咙,激得胃又是一阵抽搐。阿衡靠在墙上,看着玻璃门里自己的倒影 —— 脸色苍白,眼神涣散,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尸体。
这就是天岂人的日常,白天是打了鸡血的战士,晚上是丢了魂的行尸。
阿衡突然笑了。他不知道这个 “下个月” 能不能真的回去,也不知道天岂能不能熬过这个窗口期。但他知道,明天早上七点,自己还是会准时出现在三号柜台前,露出那个标准的、连肌肉都记住了的微笑。
因为他们都是天岂的赌徒,用健康和时间做赌注,押在一个看不见的未来上。而孙浩天,就是那个握着骰子的庄家,带着所有人,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拼命往前跑。
阿衡在厕所隔间里盯着便池里的泡沫发呆。尿液表面浮着层细密的白色泡沫,久久不散,像劣质啤酒的浮沫。上周体检报告里 “尿蛋白微量异常” 的字样突然从记忆深处钻出来,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刺得他太阳穴发紧。
隔间门板被外面的人捶得咚咚响。“衡哥好了没?我快憋不住了!” 是新来的实习生小张,声音里还带着没被生活磨平的莽撞。阿衡提上裤子,洗手时看见镜中自己的鬓角 —— 不知何时冒出的白发像撒了把盐,在白炽灯下泛着冷光。
“三十二岁是道坎啊。” 他对着镜子扯动嘴角,却笑不出半个弧度。柜子里的胃药旁边新添了瓶六味地黄丸,是上周路过药店时,被穿白大褂的大姐硬塞的。“现在的年轻人都提前养生,你这黑眼圈,肾虚得厉害。” 当时只当是推销话术,此刻后腰传来的酸胀感却在无声应和。
大厅里突然爆发出争吵声。阿衡快步走出去,正看见阿杯揪着个穿西装的男人衣领,拳头青筋暴起。“你他妈再说一遍!我们天岂是骗子公司?” 男人被推得撞在展示栏上,招聘海报哗啦啦掉下来好几张。“本来就是!” 男人整理着褶皱的衬衫,眼神里全是鄙夷,“压榨员工,忽悠求职者,你们挣的都是黑心钱!”
孙浩天从办公室冲出来时,领带歪在脖子上。他没去管那个男人,反手给了阿杯一记耳光。清脆的响声让整个大厅瞬间安静,连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都清晰起来。“给客户道歉!” 孙浩天的声音劈着叉,额角青筋跳得像条蚯蚓。
阿杯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终还是咬着牙低了头。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孙浩天盯着散落一地的海报,突然踹翻了旁边的垃圾桶。“废物!一群废物!” 他的皮鞋碾过地上的纸屑,“连个客户都搞不定,还想拿股份?做梦!”
阿衡蹲下去捡海报时,发现阿杯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冲突,前两次是因为工厂拖欠工资,求职者跑来大闹。每次都是员工受气,孙浩天用 “大局为重” 四个字压下来。
午休时,阿杯把自己关在楼梯间抽烟。阿衡递过去一瓶冰可乐,罐子上的水珠沾湿了手指。“衡哥,你说我们图啥?” 阿杯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烟灰掉在磨破的牛仔裤上,“上个月我女儿发烧到四十度,我在这跟个醉汉道歉到半夜。刚才那孙子,明明是他自己伪造学历被查出来,倒打一耙!”
阿衡拧开可乐喝了一大口,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带着股苦涩的甜。他想起上周去医院,候诊时听见两个医生聊天。“现在的年轻人,三十岁的年纪,五十岁的身体。”“可不是嘛,昨天那个做互联网的,才三十五,急性心梗。” 当时只觉得是别人的故事,此刻心脏却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下午的管理层会议,阿衡作为优秀员工代表被拉去旁听。会议室的投影仪上,红色折线像条毒蛇,缠着 “竞争对手月度增速” 几个字。孙浩天用激光笔重重戳着屏幕:“鼎盛已经在开发区设点了,我们必须提速!从下周开始,所有项目周期压缩到七天,每周五必须出成果汇报!”
底下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市场部经理王大姐推了推眼镜:“孙总,七天太赶了,企业背景调查至少需要三天……”“那就两天!” 孙浩天打断她,手指关节敲着桌面,“背景调查简化流程,重点查有无犯罪记录就行!我们要的是速度,不是完美!”
阿衡看着孙浩天鬓角的白发,突然发现这个男人比半年前苍老了许多,只是那双眼睛里的野心,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烈。散会时,他听见王大姐跟人事主管嘀咕:“上周劝退的那批人,补偿金还没发呢……”“发什么发,孙总说他们绩效不达标,按合同算自动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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